父親和岡日森格終於走到了行刑台下。這兒沒有狗隻有人,這兒的人沉浸在砍手的莊嚴氣氛裏,臉上沒有表情,哪怕是一絲驚訝的表情。父親掀掉了岡日森格的牛皮,雙手托著它的肚子,連推帶抱地讓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頭雪獒遠遠地看著,愣了。所有剛才注意過那頭牛的藏獒以及小嘍噦藏狗都愣了,接著就是一片吠聲。獒王沒有吠,它回憶著剛才父親和岡日森格通過時的情形,一絲隱憂像饑餓的感覺在身心各處嫋嫋升起。它並不認為這是人的鬼主意,它覺得岡日森格居然能夠從它的眼皮底下蒙混過關,完全是靠了一隻優秀藏獒不凡的素質和稟性--超常的機靈和超常的膽略。它喜歡這樣的藏獒,同時又警惕著這樣的藏獒。
一上行刑台,岡日森格就徑直走向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確切地說是走向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岡日森格?”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起來。岡日森格朝孩子們搖了搖尾巴,瞪起眼睛望著那些死拽著主人的彪形大漢。但是它沒有發出叫聲,甚至也沒有齜出虎牙來嚇唬嚇唬他們。它知道現在不是對抗的時候,一個莊嚴肅穆的儀式就要舉行,一個不是狗(哪怕它是氣高膽壯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體意誌正在出現:更知道它自己現在的狀況--它正在傷痛之中,已經沒有對抗任何敵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後和他們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運。它臥在刀疤身邊,和主人一樣麵對著用來砍手的木案和兩個戴著獒頭麵具的操刀手。
父親跟在岡日森格後麵,若無其事地走向一個戴著獒頭麵具的操刀手,蹺起大拇指笑著說:“你的刀真漂亮,我從來沒見過裝飾得這麼華麗的刀。”操刀手看父親一身漢裝,知道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也在麵具後麵笑了笑。父親感覺到他是友好的,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就把手伸了過去:“能看看你的刀嗎?”操刀手搞不懂父親要幹什麼,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父親幹脆把手伸向他的懷抱,抓住了骷髏刀的刀柄。操刀手猶豫了一下,居然鬆開了手。父親拿過刀來,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從刀柄一直欣賞到刀尖。
行刑台下一陣喧嘩。狗們叫起來。父親抬起頭,看到了人群自動讓開的通道。通道上走來一群衣著華貴的人,兩邊的牧人都靜靜地彎下了腰,個個都是畢恭畢敬的樣子,甚至連狗也知道肅靜,再也不叫了.哪怕是歡快的吠叫。父親知道他們就是西結古草原所有部落的頭人和管家。
頭人和管家們迅速走來,停留在行刑台下一片專門為他們留出來的空地上。行刑馬上就要開始。操刀手朝著父親禮貌地彎了彎腰,意思是說:“還我的刀來。”父親冷冷地笑著,突然朝後一跳,衝過去一把揪住了岡日森格綿長的鬣毛。岡日森格嚇了一跳,側過頭不安地望著父親。
父親扯開嗓門喊起來:“聽著,聽著,底下的人都聽著。今天你們大家都來了,你們來這裏幹什麼?是來看砍手的,還是來看我和岡日森格的?我今天不活了,岡日森格也不活了,我們今天豁出去了。”
行刑台下一片騷動。吠聲再次響起。大部分人沒有聽懂父親的話,隻是覺得父親的形象十分可怕:一手舉著閃閃發光的骷髏刀,一手拽著絲毫不做反抗的岡日森格,麵孔猙獰,聲嘶力竭,差不多就是個鎮壓邪祟的大力金剛了。父親等狗叫停止了又喊道:
“岡日森格是什麼狗?我不說你們也知道,它是神山獅子,是來自阿尼瑪卿雪山的神,它前世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現在又來保護西結古草原了,你們不會不管它的死活吧?至於我,我是什麼人,你們不知道是不是?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說了,我是個吉祥的漢人,所有的喇嘛都要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我,因為是我把神山獅子的化身帶到西結古草原來的。草原上的人都說我是遠來的漢菩薩,是來給西結古草原謀幸福的。我現在鄭重宣布,你們誰要是砍了這七個孩子的手,我就砍死岡日森格,然後再去西結古寺砍死大黑獒那日,
最後砍死我這個漢菩薩。”
父親喊叫著,拉著岡日森格過去,把碩大的獒頭摁在了木案上。岡日森格聽到父親叫了好幾聲自己的名字,便知道父親的用意了,順從地一動不動。
行刑台下,狗群吆喝著朝前擁過來。它們看著父親舉刀摁頭的樣子,以為父親真要殺了岡日森格,便助威似的吠叫起來。
隻有獒王虎頭雪獒一聲不吭。它側耳聽著父親的話,研究著父親的表情,雖然沒有聽懂,也沒有研究明白,但卻準確地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一直都在充當藏獒的保護者的漢人是不可能殺死岡日森格的,所有的人包括西結古草原的人都不可能殺了這隻外來的神山獅子,要殺了它的隻能是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確切地說,是它--西結古草原的獒王虎頭雪獒。
獒王隨著狗群朝前跑去,快到行刑台時它停下了。它用聲音和眼色阻止了領地狗的湧動,然後就靜靜地觀察著台上的一切,也觀察著機會的出現。沒有,沒有,沒有機會。它不停地遺憾著,知道在這種人聲嘈雜狗影紛亂的地方,自己很難實現殺死岡日森格的計劃,甚至連咬它一口、吼它一聲的機會也沒有。它有點沮喪地後退了幾步,突然感到非常不滿:岡日森格是一個來犯者,它的主人是上阿媽仇家,怎麼不見西結古草原的人跳到台上對它表示一下自己的憤怒呢?難道他們也像大黑獒那日一樣喜歡上了這隻漂亮英俊的獅頭公獒?不,這是不允許的,老天不允許,祖先不允許,我們藏獒堅決不允許。咬死它,咬死它,盡快咬死它。獒王虎頭雪獒越想越覺得自己必須親自咬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