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漂泊在文藝營

1956年2月,張愛玲搬離紐約,去了美國的東北部。這時候生存問題迫在眉睫,多次碰壁的結果是,她決定不再求職,而是仿效美國一些作家,向寫作文藝營之類的文藝組織尋求幫助。她第一封信就寫給著名的位於新罕布什爾州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全文如下:

親愛的先生br夫人:

我是一個來自香港的作家,根據1953年頒發的難民法令,移民來此。我在去年10月來到這個國家,除了寫作所得之外我別無其他收入來源,目前的經濟壓力逼使我向文藝營申請免費棲身,俾能讓我完成已經動手在寫的小說。我不揣冒昧,要求從3月13日到6月30日期間允許我居住在文藝營,希望在冬季結束的5月15日之後能繼續留在貴營。

張愛玲敬啟

文藝營的規矩是一次僅能居住兩個月,張愛玲知道短短兩個月時間轉眼即逝,所以,她以乞求的口吻懇請格外開恩,“希望在冬季結束的五月十五日之後能繼續留在貴營”,而且提到了“難民法令”“經濟壓力”“免費棲身”“不揣冒昧”等乞求字眼,讀來令人心酸,字裏行間透露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在衣食無著之際的茫然與無奈。也無法想象,曾經一身盛裝行走在上海街頭的那個“貴族”,現在為了一口飯、一張床,竟然動用如此心酸的字眼乞求他人。

按照規定,進入文藝營需要擔保人,張愛玲一共找了三個:第一位是救世軍宿舍的主管瑪莉·勒德爾,這位婦女一向對張愛玲特別照顧,自稱是張愛玲的“美國阿姨”;第二位是斯克利卜納出版公司的主編哈利·布萊格;第三位,就是曾在香港見過她的美國作家馬寬德。這組擔保人的陣容強大,文藝營那邊果然沒有異議,於三月二日回信同意接納她。

在美國,文藝營是個很特別的組織,都為名流或富商資助,接納張愛玲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已有半個世紀的曆史了。創建人麥克道威爾夫人,是一位作曲家的遺孀,她在五十多歲時出於個人喜好創辦了這家文藝營,二十八所各自獨立的藝術家工作室散布在新罕布什爾山林間。此外還有一座圖書館和十幾間小巧玲瓏的宿舍以及一個供社交用的大廳。這裏地處深山,晚上會冷到零下三十四度,張愛玲一時難以適應。但是因為遠離塵囂,正是寫作的好地方,而張愛玲初到這裏不久,就發現了老浪子賴雅,她把他當成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再不肯撒手。

那是張愛玲初入文藝營不久的一個夜晚,大廳裏溫暖的枝型吊燈下,頭發花白的作家與詩人正在享用晚餐,微醉的人們低低交談。張愛玲來遲了,脫下大衣與圍巾,露出簡單的洋裝,外麵罩著一件網眼小外套,一位老男人滿臉通紅正在飲酒,他的目光越過紅酒杯落到張愛玲身上——這好像是電影裏的一個鏡頭,女主角大家都知道是張愛玲,那位飲紅酒的男主角叫賴雅,好萊塢編劇。一個傷痕累累的中國女人,一個窮困潦倒的美國男人,在昏黃的光線裏多看了一眼,就是這多看了的一眼,就像王菲唱的:“隻是因為在人海中多看了你一眼”,命運之神將他們拴在一起——張愛玲說過:生活像電影一樣,他們相見的一幕就是電影中的一幕。反過來說,電影也像生活一樣。張愛玲和賴雅的故事後來被多次拍成影像,兩個人都做過編劇,一個在上海灘,一個在好萊塢,共同的愛好讓他們有了說不完的話題——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那個古樸的小木屋裏,外麵大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前塵往事讓兩個來自東西方的編劇恍若置身電影。六十五歲的賴雅在好萊塢混跡多年,風流韻事自然不少,雖然有過幾次輕微中風,但是講究衣著的他舉手投足間仍然有浪子的瀟灑與不羈。這一年張愛玲才三十六歲,每天晚上伴著外麵的風雪呼嘯,依在壁爐上傾聽賴雅的講述,那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她需要他,需要這個美國老男人的陪伴——不僅僅因為心靈孤獨,也因為是生存必需。救世軍宿舍是一處難民營,酒鬼、流浪漢、乞丐充斥其中,髒亂難以忍受。她實在住怕了,她需要在美國有一處寄身之所,有一個伴侶,這個同樣無家可歸的浪子無疑是最佳人選。半年後,在炎櫻的又一次證明下,兩個流浪的人搬到一起。

這一切張愛玲都寫信告訴了胡適,其間和胡適通信不多,但是她的重大變故都告訴了他。她後來在《憶胡適之》中記成“幾年不通消息”,則不準確。直到一九五八年,張愛玲申請到南加州亨廷頓·哈特福基金會居住半年,享受寫作資助。這其實也是一處文藝營,仍然需要擔保,這一次張愛玲寫信請求胡適作保,胡適很快便同意了,順便把張愛玲三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還。書裏通篇都圈點過,又在扉頁上題了字。張愛玲看後大受震動,竟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那心情,在後來寫回憶文章時都感覺無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