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將骨灰隨便拋棄在荒漠無人處(1 / 1)

10.將骨灰隨便拋棄在荒漠無人處

此後的三十多年,張愛玲一直離群索居,像一隻黃昏時分出沒的蝙蝠,極少有人知道她的行蹤。賴雅去世後,她完全與世隔絕。而恰恰在這時候,她再度被讀者發現,紅遍華語圈,無數讀者翹首以待。但是他們從報刊上獲得的張愛玲的消息是那樣少,張愛玲像一個謎團,引誘著無數張迷漂洋過海去美國尋訪,戴文采便是其中的一個。

為了獲得張愛玲的蛛絲馬跡,這個戴女士竟然等了很長時間,終於得到張愛玲隔壁房子空出的消息,她毫不猶豫地搬了進去,每天的工作就是緊緊貼住牆壁諦聽隔壁張愛玲的動靜。可是,她整整等了一個月,才終於看到曇花一現:張愛玲出來倒垃圾。“臥底”數月的戴文采終於看到千萬張迷無法淡忘的那一幕:

“她真瘦,頂重略過八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藍裙子,女學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裏,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像隻收口的軟手袋。因為太瘦,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鄧肯式在雪洞般牆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襯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隻覺得她皮膚很白,頭發剪短了燙出大鬈發花,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鬆,一絲不苟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放了七八隻,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前傾著上半身,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我當下慚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贅太多。她的腿修長,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叫人想起新燙了發的女學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開,怕驚動她,佯作曬太陽,把裙子撩起,兩腳踏在遊泳池淺水裏。她也許察覺外頭有人,一直沒有出來,我隻好回房,待我一帶上門,立即聽到她開門下鎖急步前走,我當下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牆後遠遠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卷風,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裏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甚至想起綠野仙蹤。”

正像戴文采說的,此時的張愛玲“仿佛大難將至”,所有的一切,都簡到不能再簡的地步,拖鞋和襪子,全是一次性的——包括食品,全是簡易包裝的罐頭成品,頭發也不再打理,隻用假發替代。去樓下取信次數越來越少,一個月難得去一次,還要半夜三更才去,以防見著人。電話根本不接,一天十二小時開著電視機,卻很少坐下來看,大概以此抵擋寂寞。身體也大不如前,偶爾出門購物,事先在隨手拿來的小紙頭上記下購物清單:咖啡、牛奶、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然後出去,一次買齊。後來又患上幻想症,認為美洲跳蚤到處跟著她,不停地搬家,不長的時間裏竟然搬家一百多次。不過她也沒有家具,搬家不是太難的事,就是拖著七八個超市裏丟棄的紙板箱,外加一隻舊床墊——她一直就伴著這幾隻紙板箱,睡在這張舊床墊上。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張愛玲的遺體被發現——這時候距她去世差不多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她穿著一件暗紅的褪色的舊旗袍,衣衫整齊,神態安詳,躺在門前的一方藍灰色地毯上,仿佛隻是睡著了。身邊放著一隻黑皮包,裝有遺囑和身份證件,在遺囑中有這樣一句話:“不要察看我的遺體,不要舉行任何儀式,將骨灰隨便拋棄在荒漠無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