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裏,有一顆星辰靜靜地落在了手指間。
這是一枚具有傳奇色彩的戒指,它的名字是皇天。
萬古之前,空桑始祖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合力打造了一對神戒:皇天和後土,傾注了神力,使之分別代表了雲荒大地上“征”和“護”的力量,從此代代相傳,分別屬於曆代的空桑皇帝和皇後所有。
傳說它是一枚有靈性的戒指,隻認星尊帝一脈的血統繼承者為主人,伴隨著空桑人的帝國經曆興衰起落,榮辱輪回,甚至當一千年前真嵐皇太子被入侵的冰族人車裂封印時,這枚戒指都不曾從那隻斷裂的手上落下。
當神的時代結束後,光華皇帝孤獨終老,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斷絕——這一對戒指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後土神戒被遺落在了曆史中,不知所終,唯獨這枚皇天留存了下來。
它失去了真正的主人,也失去了靈性,卻成了絕對權力的象征。
帝都迦藍城,深夜的紫宸殿裏,有人在王座上徹夜不眠,默默地旋轉著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黑夜裏皇天發出璀璨的微光,仿佛是一粒星辰。
手握星辰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呢?
自古有傳說:雲荒的天、地、海之間,存在著三界三皇:九天雲浮城裏的羽皇,碧落海璿璣島上的海皇,以及雲荒大地上的人皇。
然而在這三皇之間,最顯赫、最榮華的便是人族之皇。
自從空桑帝王之血斷絕後,繼任的西恭帝為了避免雲荒陷入六部征戰的動亂,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前刻下誓碑,訂立了王權傳承的法典。從此後,人皇又分為六帝,由空桑六部輪流占據紫宸殿的王座,二十年一輪換。
此刻,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白帝白燁,正在深夜裏凝望著自己的手。
他低聲喃喃:“時間就要到了啊……”
“是啊,帝君,”在他身後的暗影裏,有人回答:“您準備怎麼辦呢?”
那是一個須發蒼白的清臒老者,麵容冷峻,眸子清亮,穿著一品文臣的服飾,手裏卻握著一個樣式奇怪的水煙筒。他站在暗影裏,幾乎不為人所感知,就像是一個悄無聲息的鬼魅,隻有水煙嫋嫋升起,將他籠罩在雲霧裏。
這個敢在帝君麵前吞雲吐霧的,便是如今空桑的第一權臣:宰輔素問。出身於白族最顯赫的貴族之家,論血統和輩分,連當今的白帝也該叫他一聲“族叔”,更兼之學富五車、謀略出眾,不但是白帝少年時的授業恩師,也是壯年時將其扶上王座的兩大肱股大臣之一,權傾天下,無論外事內政,白帝都會首先聽取其意見。
聽到宰輔的問話,白帝沒有回答,凝望著那一枚皇天神戒出神了半晌。忽地抬起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試圖去退下那個戒指。然而奇怪的是,無論他怎麼用力,那枚戒指就像是生在他的手指上一般,一動不動,越是用力就越發緊地勒住他的手指。
“嗬!”白帝冷笑了一聲,“看啊,至少現在,我還是天命所歸的皇帝!”
“是的,黑暗裏的人回答,”您是皇天的主人,自然也是空桑的主宰。”
白帝低聲:“可惜朕身無帝王之血,無法成為皇天唯一的主人。”
“帝王之血算什麼呢?最初星尊大帝打造這枚皇天神戒的時候,也不過是從一介布衣剛剛登基稱帝而已。”宰輔在暗影裏低聲回答,“事在人為,血統不足一曬,一切隻看陛下是否真的想成為皇天唯一的主人罷了。”
“朕當然想啊……老師!”在宮殿的最深處,麵對著最心腹的重臣,白帝再也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朕準備秘密召墨宸回朝,一起謀劃大計!”
“召他白帥回朝?”宰輔苦笑了一聲,“臣記得墨宸出征時說過,最多不出一年,他便可以拿下棋盤洲本島——這個當兒讓他撤回,他怎麼肯?”
白帝冷笑:“不出一年?距玄族來接過帝位,也唯有兩年了!”
宰輔心裏微微一驚,不做聲地看了一眼坐在金座上的帝君,臉在浮動的水煙裏明暗不定,許久,平靜地回答:“帝君說得不錯。事有輕重緩急,西海戰事可以放一放。白帥欲成千古第一名將,自然是軍人應有的霸圖——殊不知,為臣子的所有雄心,都應該放在君主之後。”
“老師說得對!”白帝頷首,“其實墨宸又有什麼理由反對?他是我唯一的女婿,等朕永霸了帝位,百年之後,這天下還不是他的?”
宰輔素問的眼神一變,似乎有冷芒在心底一閃而過,口中卻道:“帝君說得是,既然帝君決心已定,那麼此事不可久拖——如今朝中有微臣,軍中有墨宸,諸位藩王皆碌碌不足道,帝君不必瞻前顧後。”
白帝又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的伽藍白塔。
那座神廟隱藏在夜色裏,門窗緊閉,沒有人的氣息——自從在誓碑之前替自己戴上這枚皇天神戒完成加冕儀式後,那個蒼老的女祭司便退回了自己的殿堂。然而戴上戒指時,她在自己耳邊說過的那句話,卻一直回響在耳畔。
“皇天為證,若違反誓碑上的三條約定,天人共誅!”
那是一句沒有感情色彩的陳述和警告,聽起來卻仿佛是詛咒。
宰輔沉默了良久,試探的問:“那麼,陛下想要從哪裏下手?”
“還不知道,先讓朕想一想吧。”白帝忽地笑了一笑,“明天是海皇祭了,老師不跟我一起去葉城麼?殷仙子的舞姿可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啊……”
“微臣老了。”宰輔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而且白帥的女人,怎敢覬覦?”
“哦,也是……”白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墨宸倒是比朕有福氣。”
“陛下太謙了。雖然流光皇後已逝,但如今後宮的麗容二妃均為豔色,而且悅意公主也是出名的美人——”說到這裏,仿佛知道失言,宰輔頓住,笑了笑:“如此說起來,白帥的確是豔福不淺。”
“悅意?別提那個令朕頭疼的瘋丫頭了。”提起自己唯一的女兒,白帝卻長眉緊蹙,“朕當初將她嫁給墨宸,也算是用心良苦,可她卻……”
話音未落,暗夜裏忽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喊聲。那個聲音來自伽藍白塔頂上,似乎是一個女子聲嘶力竭的笑聲和咒罵,伴隨著金鐵拖地的刺耳剮擦聲,在塔頂上來回地疾奔。
“你看,又來了!”白帝不耐煩地蹙眉,“每夜都要發一瘋,從沒有安生的時候。”
“公主的情緒一直不穩,”宰輔歎氣,“一直用鎖鏈鎖著,總不是個辦法。”
“不鎖著還能怎樣?”白帝用手拍擊著王座的扶手,“一放她下了白搭,不出一個月,她一定又要千方百計地逃出去了!丟人現眼!”
顯然宰輔也知道昔年帝王家那些不能見人的秘密,不由有些頭疼地蹙眉,沉吟半晌,道:“陛下有試過告訴公主麼?公主傾心的那個人早已別娶,她還在等什麼?”
“當然不能說!”白帝衝口而出,“一旦說了,那還得了?”
宰輔笑了笑:“原來陛下還是心疼公主的。”
“唉,畢竟流光她隻留下那麼一個孩子……朕也沒有其他骨血。”白帝頹然坐下,喃喃,“而且悅意是朕賜給墨宸的妻子,一旦出事,怎麼和墨宸交代?”
宰輔無聲頷首,默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水煙,將手伸了過來。
白帝愕然看著那隻蒼老如枯樹皮的手在他眼底下攤開,手心裏靜靜躺著一枚丹丸,黑色裏夾雜著一點點金屑,香味濃鬱沉厚——宰輔將那枚藥物呈給白帝,悠然道:“這黑甜香入水即融,服之令人忘憂,真乃神物。”
“黑甜香?”白帝一怔,一時沒明白為什麼臣子忽地說到這個上來。
“那是中州過來的藥,據說是用天竺的阿芙蓉提煉而成。每次服用一枚,便舒服如神仙,翩然忘憂,想不起任何煩心事。”宰輔悠悠然吸著那一管水煙,語氣微妙,“公主夜夜不能安睡,此藥十分對症。”
“哦!”白帝終於明白了過來,眼神卻有些複雜,“這不就是迷魂藥麼?”
宰輔笑了笑,將手收回:“既然帝君不忍心,那恕老臣冒昧了。”
“不——”白帝抬起頭對著虛空發話,“寒蛩,替朕把這個黑甜香轉賜給公主。”
隨著那一聲吩咐,黑暗的最深處有一個珠灰色的人影浮了出來,無聲無息,仿佛一個沒有重量的魂魄——那是一個男子,全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寒意,隨著帝君的召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空曠的紫宸殿裏,就像一個幽靈。
那個幽靈藏在暗影裏,微微一躬身。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托著,宰輔隻覺得掌心一陣風過,那枚黑金色的藥丸就忽地消失了。
白帝長長歎了口氣,有些煩亂地揮了揮手:“去吧。”
那個幽靈躬身一禮,轉瞬又藏回了黑暗。
宰輔素問默默地看著那抹來去無蹤的影子,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傳說這個叫“寒蛩”的影守,劍技高絕,當世罕有對手。當白燁還是二皇子時便將其收在身側,多年來一直形影不離,就算是臨幸女人時也守在暗裏。
那就是帝君的護身符,是除了他和白墨宸兩大肱股大臣外,最後的底牌。
“已經三更了,微臣這把老骨頭實在是撐不住了,隻怕又要睡到日中才能回過神來。”宰輔拱手告退,苦笑,“明日的海皇祭不能奉陪,望陛下饒恕。”
“嗯,老師一貫不喜熱鬧,不去便不去吧。”白帝揮手,“早些歇息。”
重臣告退離開,紫宸殿重新陷入了沉思。黑夜裏,遙遙地,白塔頂上那個鐵鏈聲和怒罵聲顯得更為刺耳,白帝側耳聽著,眼神不停地變換著,時而暴戾,時而猶豫,時而悲傷——片刻後,隻聽身周風聲微微一動,卻是那個幽靈般的影守去而複返,聲音枯澀平淡:
“公主服了藥,已經安靜了。”
塔頂上和大殿裏一起重新沉寂了下去,再無生息。
白帝十月十五,海皇祭。
當日雲開雨散,碧空萬裏。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果然是海皇蘇摩在天之靈保佑,數百年來,十月十五這一日從不會下雨。
碧落蒼茫水連天,此中血淚與誰言?
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濤聲到枕邊。
十月十五日的大潮出現在九百年前亂世初定之時,此後數百年,來自碧落海的怒潮一年一度準時造訪葉城,壯觀無比,堪稱奇跡。
有人說,是因為那個鮫人皇帝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陸上的女子,在死後還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化為潮水一年一度的造訪雲荒,回到戀人所在的土地上。為了緬懷犧牲的同盟者,光華皇帝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南方入海口的葉城舉行盛大的“海皇祭。”
數百年後,戰爭的影子逐漸消失,十月十五的海皇祭成了雲荒最熱鬧的節日之一,吸引了各方甚至遠自碧落海和中州的客人。“葉城觀潮”成了雲荒的一景,和北陸的“仲夏之雪”,西荒的“雪浪之湖”,南迦密林的“通天之木”並稱四大奇景。
鎮國公慕容氏家族掌管著這個雲荒最富庶的城市,每次的海皇祭都辦得隆重無比,此刻望海樓下的廣場上搭了臨時的集市,設有百戲台、角鬥場和歌舞館,重金邀請了整個雲荒最頂尖的歌姬舞者、雜耍藝人和角鬥士。
大潮尚未來臨,各地前來的百姓在台上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個個伸長了脖子。
鬥唱剛過,紅袖樓的傅壽姑娘以一曲《潮汐》,力壓胭脂痕新出的歌姬越素女,依舊奪了頭籌。周遭人一片叫好,一曲未畢,台子上便落滿了拋來的彩頭。傅壽盈盈斂襟謝禮,眼神在人群裏掃了一遍——然而在簇擁的人群裏,卻沒看到那一張惦記著的臉。
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九爺,果然自那夜之後便消失了蹤跡。難道是真的被慕容大公子脅迫,不得不離開葉城?
她黯然地想著,有點擔心又有些釋然,轉身下了台。
這邊鬥唱結束,戲班優伶紛紛準備離開,接下來是百戲雜耍,那是西荒人的專長。隻見絲竹歌舞方歇,轉瞬便換上了全新的景象,披著皮裘揮著馬鞭的年輕漢子輪番走到場地中間,表演驚險之極的吞刀吐火節目,一派大漠風情。
“好!”一個少女混在人群裏,踮著腳尖往裏看,聲音比男人還響亮。
她不過十七八歲,容貌明媚,氣質爽朗,脖子裏掛著一個古玉項圈,玉被雕刻成一對翅膀的形狀,合攏在一起,隨著她的蹦跳在頸中搖晃。
這個少女雖然湊熱鬧地看了一場又一場,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踮著腳尖左顧右盼,似乎在人群裏尋找著什麼人——轉過一條街,忽然心頭憑空一跳,感應般地抬起頭來,看向海邊聽濤閣上的一扇窗子。
那一扇窗後,隱約露出半張臉來。
一個當窗把盞的年輕男子,正注視著下麵熱鬧的集市和海麵,眼神深不可側——聽濤閣是葉城裏僅此於望海樓的觀潮地,視野開闊,海天盡入眼簾,每年海皇祭的價位都貴得驚人,出入的非富即貴。然而這個客人卻隻穿著一襲樸素的黑袍,在城裏也不曾將風帽除下,整張臉陷在深深的陰影裏,隻看得清秀的下頷和蒼白薄唇。
“啊?”雖然看不見臉,琉璃卻脫口低呼。
——這個男子,不就是前日她滿城在找的神秘鮫人麼?
那個鮫人身後有一個紫衣女子,坐在他身後的陰影裏。那個紫衣的女子仿佛也看到了樓下的琉璃,坐在那個人背後,忽地對她靜靜一笑,抬起手指,指向了窗外的天空。少年不由自主地順著對方的手往上看去——然而,頭頂是晴朗的天空,潔白的流雲在湛碧色天幕裏流動,看不出絲毫異常。
——然而,在她將視線轉回的一瞬間,那個虛影裏的紫衣女子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