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緹騎大統領都鐸吃了一驚,連忙厲聲喝,“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左右的護衛雙雙撲過去,然而老人剛進入白帝身側一丈的距離,暗處忽然急射而來一道冷光,噗的一聲洞空了膝蓋——拿著算籌的老人慘叫一聲,踉蹌跪倒在地。那是一支尖利的銀刺,刺穿膝蓋,將這個闖入者的小腿釘在了望海樓的地板上!
兩個護衛愣在了那裏,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們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邊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個枯瘦的老人似乎有著出人意料的意思力,在被重傷後還是直著脖子,顫抖著將手裏的算籌舉起,大喊——
“皇上!聽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難臨頭了!”
“天官蒼華?”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著那個須發蒼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將你驅逐下了占星台了麼?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皇上明鑒!”天官拚命地伸出手,揮舞著手裏的算籌,嘶聲大喊:“破軍出世,空桑要大難臨頭了!湛深大人早就說過:‘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蒼生塗炭,血流漂杵!’——這一切,要應驗在今日了啊……”
白帝麵色微微一變,眼裏有一抹陰影掠過。
“拖下去!”都鐸連忙下令,生怕這個發瘋的老人再弄出什麼事來。
天官被強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卻還在不停地掙紮著狂呼:“皇上!皇上!破軍滅世的時候就要到了——日暈,血潮,月蝕……當這些天象都出現之後,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將會落到北鬥七星的位置上!那時候,破軍複蘇,空桑將亡!”
“皇上!你聽我說……聽我說!”
嘶啞蒼老的語聲終於漸漸消失了。滿座寂靜,六王百官誰都不敢先開口說話——在這樣一個節日裏陡然遇到這種事,實在是不吉詳的預兆,估計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許久,白帝才喃喃道,眼裏掠過一絲奇特的神采。仿佛又回過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說了一句:“妖言或眾,該殺!”
所有人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似乎被帝君語氣裏的殺意給震懾——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燁給人的印象始終是一個喜歡奢華享樂的皇帝,對一切無可無不可,幾乎都沒有人記得當年這個好色的二皇子是怎麼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從血泊裏赤手撈起的權杖。
“是,是,該殺。”都鐸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忙笑,“破軍滅世的說法傳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證明是個謠言?身為天官,卻在這等時候妖言或眾,的確該殺!”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對都鐸道:“算了,此乃佳節,殺人畢竟不好。割了他的舌頭就是,免得他日後再蠱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宮。”
“是!”侍從一震,連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緹騎的大統領,冷冷道:“居然讓這樣一個瘋子闖到席前,都鐸,你老了。當值的緹騎,給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罰你半年俸祿。”
“是。”都鐸額頭冷汗湧出,“微臣失職,微臣該死!”
白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他下去。
都鐸滿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氣是越來越陰沉反複了,這次幸虧隻是罰了半年傣祿而已,這點錢對他而言是九牛一毛,從外快裏撈回來易如反掌。都怪清歡那個死胖子,居然在這個當兒上不講義氣、不肯幫忙護駕,撇下了自己一個人苦撐局麵。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時候,自己還給不給他放內幕消息!
都鐸一邊心裏恨恨罵著,一邊走下樓去。
白帝哼了一聲,將金杯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邊際,“大潮將至,等一會兒,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舉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皺眉:
“對了,怎麼不見鎮國公?”
舉座一時啞然,沉默片刻,廣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尋九公主時,曾看到鎮國公位於街市道旁,駐足觀看殷仙子花車,意似頗神往。”
“哦?”白帝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大笑,“原來自視甚高的鎮國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啊!哈哈!”
藩王無不迎合著大笑,一時間座中氣氛又熱鬧起來。
當帝君漫不經心地發問時,慕容雋卻已經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頭頂是波濤蕩漾的藍色水麵,耳邊聽到的卻是機械哢嚓運轉的聲音,規律而有節奏——沒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雲集在葉城觀潮的同一時間裏,他們在天地間的最大死敵——遠在西海上的滄流冰族人,此刻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海灣裏!
那是五艘銀白色的船,形狀如螺,靜靜地懸浮在大海裏。
傳說中,螺舟是《營造法式.靖海卷》裏記載的武器之一,它不同於普通的木構船隻,整體由薄薄的金屬鑄造而成,通體銀白,靠銀砂來照明、脂水來燃料,可以在深達一百丈的海裏潛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麵換一次氣。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慕容雋歎息,摸著金屬的艙壁,“我曾經以為《營造法式》的種種傳聞不過是附會,誰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議,一塊鐵,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駛?”
“城主過獎了。”坐在艙室對麵的是一個長袍人,麵目衰老,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傑作。他僅憑著殘卷,居然複原了螺舟的全套圖紙,重新造出了這種機械——當時連巫鹹大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是麼?”慕容雋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機械師,實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搖了搖頭,歎息:“冰族的機械力雖然領先於空桑人,但國力尚微,戰力不足。若正麵交戰,卻還不是白墨宸的對手——否則,我們也不會坐在這個地方交談了。”
慕容雋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親自前來,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巫朗麵沉如水,道:“客套的話就不說了,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來雲荒和城主會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請看這些——”
他轉過身,拍了拍手,身後兩名冰族戰士立刻上前,合力打開了背後的一扇門——那扇門是一道活動的移門,事實上整整有半麵牆壁那麼寬,厚度達一尺。當那扇沉重的門打開後,慕容雋臉上的笑容凝滯了,瞳孔陡然收縮。
映照在他眼睛裏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門背後,整個螺舟的另一半空間裏,居然存滿了一根根的金條!
“這五艘螺舟,共計儲有二百石黃金。”巫朗凝望著慕容雋,低聲,“元老院派我攜帶重金前來,希望能和城主達成最後一個盟約。”
“最後的盟約?”慕容雋低聲。
“是的,”巫朗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他的語速開始變得非常緩慢,一個字一個字母吐出,“算起來也有五六年了吧?這些年來我們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後付出了三百多石黃金給閣下,而城主敢覆行了諾言,幾次三番讓白墨宸的大軍功虧一簣——若不是城主幕後的斡旋,西海上的戰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說到這裏,巫朗笑了一笑:“當然,城主要價也是在年年攀升——記得第一次我們的線人找到城主時,閣下隻收了區區十石黃金,便替我們滄流撐過了一次危機。可是到了今年,城主開出的價碼居然加到了兩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雋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動:“在商言商。如今白帥地位穩固,要對付他不僅風險大,需要打點的人也越來越高層——沒那麼些黃金,的確辦下不這事。”
巫朗默然:“兩百石黃金,相當於兩千萬金銖,幾乎是國庫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筆小錢,”溫文爾雅的年輕城主眼裏忽地露出一絲冷笑:“聽說如今初陽島已失,白墨宸的大軍已經進逼到津渡海峽不足兩百裏之處,奪下棋盤洲本島指日可待。在這種情況下,貴國怎麼還會吝惜區區幾百石黃金呢?”
對方說得露骨,巫朗臉色也不禁變了一變,語氣還是低沉,朝暗藏鋒芒:“城主好大口氣——今日海皇祭雖辦得如此熱鬧,試問鎮國公府裏,光靠稅賦收入也未必能撐下來吧?”
慕容雋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的,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來,他們也已經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知道鎮國公府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急需這一筆黃金救急。
看到慕容雋默然,巫朗臉色又轉為緩和,嗬嗬笑了一聲:“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決,何不繼續精誠合作呢?——我們是有誠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帶了兩百石黃金前來。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後,定然要替我們將最大的問題解決。
慕容雋蹙眉:“其實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最近一個月白墨宸的軍隊都沒有主動出擊。你以為是誰拖住了西海上這百萬雄師?”
巫朗點了點頭:“城主的能量,我們是見識過了的——隻手能敵百萬軍,決勝負於千萬裏之外。隻是這一次我們要的,卻不僅僅是拖住大軍這麼簡單了。”
慕容雋一驚:“貴國想要什麼?”
“我們要反擊。”巫朗一字一句,“要奪回雲荒!”
慕容雋猛然一震,仿佛有什麼刺穿了心髒——反擊!奪回雲荒!
這群狼子野心的冰夷,終於說出了他們最終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了無邊無際的幻想——大海變成了血紅色,從西翻湧而來,吞沒了整個葉城!浪裏是冰族人的千軍萬馬,以席卷一切的姿態重返雲荒,將這片土地染成了紅色。
——而站在浪頭上引導著那些入侵者的,卻是自己。
“城主,是否願意站在我們這一邊,助我們奪回天下吧?”
巫朗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一字一句都仿佛帶著回音,在艙裏縈繞。
慕容雋一時間無法回答。
庶出的他,從小就是個野心勃勃、思謀深遠的孩子。從七歲開始就知道必須通過努力才能改變人生的境遇,他必須變得更優秀、更討父親歡心,才能保住母親的和自己的地位。權力、地位、金錢……或者還有彪炳千秋的聲名,為了奪到這些,他不惜出賣了兄長,對深愛的戀人袖手旁觀。
然而,多年後,已經成為葉城城主、中州人領袖的他,卻又來到了另一個十字路口。而這次的選擇意義之重大,將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選擇,都將會走出無法回頭的一步,將引發這片土地上的巨變——然而,即便是聰明的他,卻也不能知道,自己的這次選擇將給這片大地帶來怎樣的後果。當血海從西席卷而來時,一切即將灰飛煙滅。雲荒大地上和平安寧的景象不再複現,子民、商賈、貴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將被血海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