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一個青衣白襪男子,正是鎮國公府四大家臣裏的東方清。這個心腹家臣從人群裏匆匆而來,隻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便讓慕容雋明白了一切。主仆兩人極有默契地一前一後走著,轉入了一個冷僻的暗角。
“西海上來的貴客,”東方清壓低了聲音,“已經來了。”
“竟然選在了今日來?”慕容雋眼色一變,咬牙,“還真是膽大!”
東方清低聲:“那些冰夷真是悍不畏死。今日葉城雲集了那麼多權貴,他們居然也不避忌——而且這次來的使者級別極高,是十巫裏僅次於首座長老巫鹹的巫朗大人!”
“巫朗?”慕容雋微微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冰夷居然敢派出二號人物潛入空桑腹地,膽子之大,令人吃驚,也令他為之凜然。如果一個不小心,被帝君和藩王們查到了蛛絲馬跡,慕容氏便難逃抄家滅族的危險!他們不僅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更是拿慕容氏全族長的性命開玩笑!
“這次滄流能派出巫朗,說明西海戰況急劇惡化,他們已經被逼到了絕路。”慕容雋冷笑了一聲,語氣複雜,“嗬,白墨宸,果然厲害!”
頓了頓,他蹙眉低聲:“今天是海皇祭,我先要去穩住帝君和藩王那邊,讓南宮先接待著,我晚上再去見巫朗大人。”
“巫朗此刻在螺舟裏等待著城主,”東方清低聲,“他們說,如果城主不親自出麵立訂最後的盟約,他們即刻掉頭返回西海,連葉城的土地都不會踏足。”
“該死,那些冰夷什麼時候說話變得那麼硬了?是不是他們打聽到了什麼風聲,知道慕容府裏年底金庫緊張?”慕容雋低叱,轉過了身,直接朝著海邊走去,“那好,我先抽空和你走一趟——他們的螺舟停在哪裏?”
“落珠港外側三裏路,二十丈深的海裏。”
擺脫了慕容雋,琉璃正如魚得水地在集市裏逛,然而走不得幾步隻聽背後一陣喧嘩,隻見一群人排開人群奔了上來,到了她麵前,也不說話,納頭便拜。
“怎麼啦?”認得是自己府裏的家臣,她嚇了一跳。
“九公主,求求您了,跟臣等回望海樓吧!”銅宮的家臣們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也不多說,一來便是大禮,苦苦哀求,“帝君傳召公主覲見,公主卻從國宴上私自跑了出來——再不及時趕過去,連王爺都要被怪罪的!”
“好吧好吧,我這就跟你們回去。”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攤開了手,“不過事先聲明,我可不會說話——萬一在帝君麵前闖了禍,可別怪我啊!”
廣漠王唯一的女兒,在晃蕩了大半天後,就這樣被家臣拎了回去。
整個葉城最佳的觀潮地點,當屬望海樓。
望海樓建於紫帝十一年,是那個喜好奢華遊樂的帝王為來葉城觀潮而建。它橫跨在鏡湖入海口之上,樓高一百二十丈,十二層,八寶頂、琉璃瓦、白玉台,半懸在海上,臨著葉城入海口,華麗巍峨,傳說房間多達九百九十九間,可以容納上萬名觀潮者。
此刻,雲荒上所有的貴族幾乎都雲集到了這裏,等待大潮奇景到來。
十二玉樓上的等級森嚴,如果當今雲荒權力核心的縮影——最上一層是帝君和後妃,次之乃是空桑六王,再次之是兩大異姓世家卡洛蒙家和慕容家,接下來是三司六部禦史台等朝廷大員,然後再按照等級高低依次安排各位官員。
當踏上望海樓的最高層時,琉璃登時被五彩的舞袖淹沒。
“我的天啊……”她脫口喃喃,目瞪口呆地看著滿樓的如花美人——望海樓的十二層非常開闊,為了滿足帝王的奢華要求,工匠們采用了無梁殿的精巧結構,整個房間足足有三十丈見方,卻沒有一根柱子,可容納上千人宴飲。
在這樣開闊的樓裏,此刻塞滿了各色美女,足足不下千人。
“我的乖乖,你可算是來了。”管家珠瑪站在樓梯口,看到九公主終於來了,不禁鬆了一口氣,領著她連忙往上走,低聲,“這些都是六部獻給帝君的美人,也有不少是富商千裏迢迢從中州帶來獻上的——帝君正看和眼花繚亂呢。”
“老色鬼!”琉璃看著遠處金座上那個老者,低聲。
“噤聲。”珠瑪蹙眉低喝,推了她一下,“去覲見帝君。”
琉璃往前踉蹌一半,心不甘情不願地挪了過去,對金座上的皇帝插燭似地拜了一拜,頭也不頭地念了一句:“帝君萬壽!”
“起來起來,”金座上的王者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模糊,仿佛喉嚨裏含了一口痰似地,聽得琉璃心中一陣寒,“這位就是傳說中的九公主了吧?快,抬頭讓朕看看。”
白帝的語氣與其說親切,倒不如說含著明目張膽的輕浮和好奇,奟些急不可待。琉璃知道帝君口中所說的“傳說”,是暗指她母親昔年與廣漠王兩位王子之間轟動一時的情事,心裏頭登時有氣撞上來,便負氣猛然抬頭,一瞬不瞬地瞪著居上位者。
然而猛抬頭,目光相接,卻不由暗地城倒吸了一口氣。
帝君的目光是如此的陰梟而銳利,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他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狹長的雙目裏有一種奇特的微妙表情,令人全身不舒服。他身側沒有皇後隨行,下首坐著兩位官裝妃子,年齡均在二十左右,美豔非凡,和白發老人形成強烈對比——那正是白帝最近寵幸的容妃和麗妃。
兩位寵妃也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眼神灼灼,如藏芒刺。然而看到她一抬頭,似是同時默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眼神也柔和了起來。
“哦?”白帝與少女犀利的眸子對視,微微一怔,然後嗬嗬笑了起來,嘀咕了一聲,“不大像……和朕想的不大像啊!”
——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說琉璃的容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美麗,和她母親昔年的容顏傾國的傳說不大符合,令他大為失望。旁邊的廣漠王也知道帝君的意思,聲色不動,隻道:“小女固陋,令帝君失望了。”
“哪裏哪裏,九公主淳樸與璞玉渾金,最為難得。”白帝回過神來,便恢複了帝王的語氣,賜琉璃平身,“聽說九公主日前出了點意外,差點來不了海皇祭?”
廣漠王連忙道:“小女素來頑劣,不過一場虛驚。”
“哪裏是虛驚?”琉璃卻嘟起嘴,“險得很,連鮫綃戰衣都碎了。”
“怎麼?”白帝聽了果然甚為關切,回頭對隨侍的大內總管道:“縝卿,上次賜給九公主的鮫綃戰衣,大內府庫裏還有麼?”
白胖如中州彌勒的大內總管黎縝上前一步,滿臉堆笑的回稟:“稟皇上,上次白帥回朝,所獻的冰夷戰利品中有六件鮫綃戰衣,均被帝君賞賜給近臣藩王——不過此次海皇祭,白帥又遣人送了二十船的賀禮敬獻帝君,其中又有鮫綃戰衣六件。”
“墨宸果然能幹。”白帝甚為滿意,“那二十條船在哪裏?挑一件給九公主。”
“稟皇上,都停在入海口的落珠港裏。”黎縝叩首,“臣立刻就去辦。”
“我能一起去麼?”琉璃有些得寸進尺,“衣服這種東西,一定要合身才好——不跟過去試一試的話,說不定拿來的戰衣和上次一樣又大到可以拖地了!”
“好好,”白帝今日心情頗好,大笑起來,“縝卿,你就帶九公主去船上挑一挑,如果再看到什麼合心意的,不妨也一並賞了她。”
“謝謝陛下!”琉璃雀躍不已,歡歡喜喜地行了一禮,便跟著大內總管下了望海樓。
“多謝陛下厚賞小女!”眼見琉璃沒有在聖駕前捅出簍子,廣漠王暗自鬆了口氣。
白帝轉身問:“這次的貢品除了鮫綃戰衣,還有什麼?”
身邊有侍從翻了翻禮單,回答:“主要是一些戰甲和武器,共計十八船——也有一船是紅珊瑚、夜光貝、海藍寶,還有天然的金沙金塊等等,一共二十船,目下都暫時停息在落珠港的碼頭上,等清點造冊完畢再送入帝都。”
“哦……”白帝聽到裏頭沒有俘獲的異族美人,有些失望。
空桑的其他五位藩王本來在一旁靜候,此刻聽到話題轉到了這邊,各自臉上登時有了微妙的變化,相互之間交換了一下眼神。
玄王咳了幾聲,首先開口笑道:“真難為白帥了,二十萬大軍興師動眾半年,隻得了這些雜碎——那些冰夷久居於西海苦寒之地,想來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那麼辛苦打仗,幾年下來,收獲的還不夠軍餉開支呢。”
“是啊,聽說大軍在西海上,一個月便要消耗糧食一百萬石,著實驚人,幾乎是一郡百姓的口糧了,”赤王也撚須微笑,“再這樣打下去,雲荒雖富,但也耗不起啊。”
一時間,五個藩王裏倒有一半應合。
“是麼?”白帝不置可否,淡淡地講:“白帥說最多再耗個一年,西海戰事便可結束。”
“白帥未免也太拖遝了。空桑和冰夷之間打了數百年的仗,就算白帥天縱將才,難道能在一年內完成百年未畢之功?”玄王一時不覺,放言道,“其實依臣看來,即便再這樣打下去也沒什麼好處,等到兩年後不還是要撤兵?與其白白的消耗國力——”
說到一半,登時發現不妥,玄王連忙頓住了口,看了一眼帝君——如今白帝的任期隻剩兩年,期滿後便要由玄族派出人來繼承。所以說,即便是如今白帝全力支持白墨宸的西海遠征,等到了下一任玄帝繼位後,這一切也不過是白費力而已。
然而這般刺耳的話說出來,白帝居然仿佛沒有留意,麵不改色地繼續飲酒。
玄王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周圍。眼看氣氛開始有些不對,旁邊幾位老謀深算的藩王紛紛遞了個眼色過來,示意他暫時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白帝隻顧繼續喝酒看舞。片刻,仿佛想起了什麼,轉頭對下首侍從道:“方才朕看到花車隊裏有一絳衣美人,卻是麵生——不知是哪位?”
侍從上前回稟:“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風頭無雙,被稱為葉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稱國色否?”白帝聞言心動,“快傳!”
帝君身邊的二位寵妃臉色各異,麵麵相覷,暗地裏將牙齒咬了又咬。白帝從年輕時便好色如狂,雖年事已高卻不曾稍減,如今後宮是她們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動了心思,居然要傳召一個出身卑下的青樓女子?
然而侍從下去片刻,不見美人上來,卻聽到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由遠而近——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難臨頭了!”
在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裏,陡然聽到這種不詳的話,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臉上色變,齊刷刷地朝著聲音來處看去——隻聽樓梯上一陣踉蹌的腳步聲,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從樓下衝上來,一邊大喊,一邊揮舞著手中的算籌,直接向著白帝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