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上去看個清楚!”她低語了一聲,嘴唇呼哨了一聲。半空中隻聽撲簌簌一聲響,巨大的黑翼從天而降,琉璃翻身躍上了比翼鳥的背,拍了拍鳥的傾頸,比翼鳥衝天而起,一下子穿過濃厚的烏雲層,直飛九霄。
天風過耳,穿透烏雲,月光便細細地灑落在羽翼上。
在烏雲之上看去,那一輪明月似乎特別的大而明亮,如同近在眼前的一張明鏡,幾乎有照出人影的幻覺。然而琉璃在鳥背上抬頭看去,眼神卻變了——在月亮的不遠處,已經出現了一顆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黯淡黑影,正在一寸寸地迫近明月!
是的……那是“蝕”的來臨。數百年來他們隱族期待的時刻!
那一瞬,無數片段閃過她的眼睛,那是幾年來在雲荒經曆過的閃亮的日子:名山,大川,美食,珍饌,集市,人群,潮水,戲曲……這些,都是自小在神廟裏與世隔絕長大的她在漫長的人生裏從未見到過的。
那些普通人眼裏的平凡的景象,在她看來卻不啻於傳說般神奇。
當然,最傳奇的和瑰麗的,卻是大地上的人心。
那些陸地上的人,生命短促,一生不過是短短數十年,在她看來簡直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然而和蜉蝣不同的是,他們的內心卻是如此豐富而多變,有著強烈的喜怒哀樂、愛憎情仇,和雲夢之城裏一心想要回到天上的族人們完全不同,令她如此的留戀。
她曾經希望能有時間和去了解這個世間的人心和感情,然而,這一切,隨著月蝕之夜的臨近,已經再也不可能了。
她沒有時間了。
琉璃在九天之上駕著比翼鳥,仰頭望著明月下的那個黑斑,用力握緊了脖子裏的古玉。月光從更高的天幕裏灑落在這個孤獨的少女身上,仿佛給她披上了一件華麗的紗衣,讓她一瞬間從一個開朗活潑孩子變得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
然而,她眼裏卻充滿了淚水,全身微微戰栗,忽然間彎下腰,捂住臉哭了起來。
是的。那是她的宿命。無可阻擋。
停留片刻後,比翼鳥長嘯一聲,帶著她落回院子裏。
琉璃沒有進房間,隻是蹲在廊道上,用手捂著臉,想要擦拭幹淨淚痕。可是想到那些過去和未來,心裏越來越難受,淚竟似止不住地往下落。
“怎麼了?”忽然有人在背後問。
“啊?”琉璃回首,吃驚地看到忽然出現的人——溯光已經換好了衣服,拉開門看著她。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原本及膝的外袍成了短裝,倒更顯出他的細腰長腿身材挺拔來。琉璃看著他,微微有些失神。
果然姑姑說的沒錯,鮫人一族是天地間最美麗的族類。
“怎麼哭了?”溯光低頭看著這個蹲在門外哭泣的少女,有些詫異地問。琉璃不知道怎麼回答,沉默一瞬,才僵硬地回答,“不關你的事。”
“哦。”他點了點頭,居然也就沒有再問。
琉璃反而覺得沒趣,拭了一下淚,抬起頭看著溯光,皺起了眉頭,粗聲粗氣地道:“喂!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也該報答我一下?”
“報答?”溯光有些愕然。
“難道你們鮫人不講報恩的麼?”琉璃撇嘴,“我隻想問你幾個問題罷了。”
溯光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你問吧。”
一見他首肯,琉璃立刻迫不及待地問:“我們是不是以前在哪裏見過?”
溯光停頓了一下,似乎猶豫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道:“是的。”
“啊!”琉璃跳了起來,“真的?”
“當然是真的。”溯光低聲,“我們的確見過,是我封掉了你那一段記憶。”
“啊?”琉璃張大了嘴巴,“為什麼?”
“對不起。這件事比較複雜,我現在無法解釋。”他看著這個少女,搖了搖頭,“你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卷入了一件麻煩事。如果當時我不這麼做,你可能無法離開狷之原。”
琉璃有些莫名其妙,想了一想:“那麼說來,你是為我好才這樣做的,對的?”
溯光默然點頭:“對不起。”
“那就不用說對不起啦!”琉璃拍了拍手,神態輕鬆,“既然是為我好,那就算了——我隻要知道我們以前的確是見過的就夠了,這樣我就可以去和父親說我可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花癡。至於你不想讓我記起來的那部分不記起來也罷,反正對我來說也不重要。”
“……”溯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對她說謊,所以不得不說了實情。然而沒有料到的是她的態度卻是如此坦然,心懷明亮,毫無芥蒂,絲毫不懷疑他說的一切,反而令他忽然間有了某種慚愧。然而琉璃沒有注意到他眼神的變化,隻是猶豫了片刻,忽地問:“那麼,第二個問題:紫煙是誰?”
溯光猛然一怔:“你怎麼知道‘紫煙’這個名字?”
“你昏迷的時候,老喊‘紫煙’嘛!”琉璃撇嘴,指了指那把辟天劍,“劍裏藏著的那個銀發紫眸的女人到底是誰?為什麼總躲在那把劍裏?她是個鬼魂,還是劍靈?”
“銀發紫眸?你……你看得見紫煙?!”溯光卻霍然站起,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你看得見她?!”
“啊?!”琉璃吃痛,吃驚地看著他。一直以來,這個鮫人都是這樣溫和而寧靜,總是淡淡的笑,淡淡的敘述,漫不經心,給人溫暖而虛無的感覺。然而這一刻,他的眼神卻忽然尖銳凝聚了起來,讓琉璃心裏無端端的憑空一跳。
“是啊,我看得見她……就是那個眉心有一顆紅痣的女人是不是?!”琉璃用力想甩開他,“這有什麼稀奇?我是看得見,她還和我說話呢。”
“……”溯光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定定看著她。
“怎麼?”琉璃揉著被捏痛的肩膀,愕然。
他的眼神變得非常奇特,有困惑,有震驚,還有一種深沉的悲傷。“一百多年了,我連一次都不曾看見過她……一次都不曾!”他用雙手撐住額頭,喃喃,“為什麼紫煙她不肯見我,卻肯出來見你?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啊?”琉璃嘀咕。
“她和你說什麼了嗎?”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神灼灼。
那一瞬,他眼睛裏的亮度幾乎灼傷了她。琉璃從未見過這個淡漠而溫和的人有這樣的眼神,下意識地訥訥:“也……也沒什麼。她在海底指引我去救你,還要我幫你治傷……說什麼你肩負著重大的使命,絕不可耽誤。”
他的手開始漸漸顫抖,頹然靠在了牆上,抬手撫摩著劍柄上的那顆明珠,輕輕歎息了一聲。上百年了,他還是第一次從他人口中得到紫煙的魂魄依然存在於這個世間的明證。原來。她也始終不曾離開。
琉璃看著他的表情,怏怏地問:“她到底是誰嘛。你……”
溯光沉默著,許久,忽然開口——
“紫煙是我妻子。”
那一瞬,喋喋不休的少女忽然住了口,臉色煞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紫煙!妻子!琉璃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有一股氣堵在咽喉上,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而接下來他對於那個女子的敘述,一字一句無不都在切割她的心。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那個虛無縹緲的“紫煙”的重要性——一個昏迷中還念念不忘的名字,一個在死去多年後依舊停留在身邊的靈魂,他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默契和情誼,早已可想而知。如果她不去執著地追問,那麼,哪怕到最後臨離開雲荒時,她心裏或許隻會留下一個朦朧但美好的記憶,永遠不會幻滅。
然而,偏偏她卻抵不過好奇,非要親口向他問一個結果。於是,當她得到,她也終於徹底地失去了。
慕容雋有殷仙子,溯光有紫煙。她隻不過是那個踮著腳尖也夠不到珍寶的孩子。
在身邊那個人的敘述裏,她頹然坐下,抱著膝蓋,仿佛鴕鳥一樣把頭埋下去、埋下去,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忽然忍不住小聲地哭了起來。
溯光驚訝地停下來,側過頭看著她。
琉璃沒有理睬他,隻哭得雙肩顫抖。“我就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早不知道!”少女埋著頭,用哭腔含糊不清地喃喃,“四年多啦……眼看就要回去了……還是……”
溯光完全不知道她說什麼。
自從見到這個少女開始,好一直是一個快樂無憂的人,笑容如同陽光,狡黠而明淨,然而仔細看去,似乎內心裏又埋藏著什麼秘密,眉間偶爾會掠過愁緒——此刻看著她忽然間放聲大哭,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裏有隱隱的不這。然而,卻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驅使著他,令他不能等到她止住哭泣,便開口問:“我剛才在房間裏,聽到你和父親說‘要去救殷夜來’,是不是?”
“嗯?”琉璃怔了一下,心想:這家夥,耳朵還真尖。
“你也認識她?”她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嗯,”溯光不方便解釋,隻能含糊應了一聲,“我在找她。有急事。”
怎麼人人都在找殷仙子啊?琉璃微微一怔,哽咽著回答:“那可不妙——她被那個好色的皇帝抓到宮去了,隻怕凶多吉少。我和慕容雋正準備去營救呢!要算上你一份麼?”
“宮裏?”溯光臉色微微一變,“糟糕!”
“怎麼啦?”琉璃抬起頭,瞬地張大了嘴巴——不聲不響地,溯光一手抓上了那把辟天劍,風馳電掣般地穿行在夜幕裏,轉眼已經消失。
“喂,你幹什麼?”她追出去。
他被她治療後迅速恢複了許多,此次奔馳的速度卻是她再也追不上的。琉璃一口氣追出了三條街,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越來越遠,奔到了鏡湖旁,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投入了水裏——水波無聲分開,就像是接納了自己的主人,轉瞬又合攏無痕。
“搞什麼呀!”琉璃來不及多想,立刻翻身上了比翼鳥,朝著伽藍帝都方向急追而去,心急如焚——
這家夥!身上的傷還沒好,就要這樣冒冒失失的去,不是找死的麼?
白帝十八年十月的冬季,在後世史書的記載裏是一個非凡的時刻。無數風雲人物來到兩京,明線暗線會聚,許許多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一個時間裏發生。而每一件,對雲荒的曆史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然而在那個時候,身處於其中的人卻並無感覺。
如果有一雙瞳子在九天俯視著雲荒的話,便能看到這片大地正在陷入一個暴風雨來臨的前夜——無數的急流奔湧而來,形成了一個可怕的旋渦。
空桑人和冰族。
白帝和白墨宸。
玄凜皇子和六部藩王。
葉城城主、大統領都鐸、宰輔素問、驍騎軍駿音……
這些勢力之間存在著錯綜複雜的聯係,相互對峙,彼此牽製,卻又存在著微妙的融合和關聯,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非從九天裏俯視,局中之人不可預見。
然而此刻,卻正有一雙眼睛看到了這一切。
在遙遠而神秘的彼方,有人盤膝而坐,虛浮在空氣中——有一種奇特的光從虛空裏一粒一粒浮現,圍繞在身側,聚散分合,呈天球般圍合,奕奕生輝。從遠處看去,那些光芒的分布,赫然形成了一個和頭頂星空對應的星野分布圖!
那個人靜靜地坐在高空,手指緩緩曲起,點數著那些“星辰”,仿佛眾星之主。
數了一遍後,命輪的最高領袖歎了口氣,抬頭望向蒼穹,夜幕深沉,九天高遠。除了蠢蠢欲動的破軍之外,隻見帝星光芒妖異,將星黯淡,輔星逼宮,種種不詳的彌端已經逐步顯露,象征著雲荒大地即將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千年前的那場血染鏡湖、伏屍萬裏的慘劇隻怕又要重現!
鳳凰到底在做什麼?伽藍帝都的局麵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內戰一觸即發。作為伽藍白塔頂上的女祭司,為什麼還沒有展示出神諭的力量?!莫非她已經遭遇不測?
那個人對著水鏡低語,然而,水麵平靜空無,映照不出任何景象。
九百年了,在命輪組織裏,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大麵積的癱瘓吧?
星主坐在虛空裏,屈指點數著星辰。然而,再度將天宇中九千九百六十一顆星辰——重新數過後,還是絲毫看不出那第六個分身的下落。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難道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遮蔽了那個分身的下落麼?
星主發出了一聲歎息,轉過了頭,瞳孔裏映照出了一簇旖旎旋轉著的光——那是三縷奇異的銀白色火焰,被供奉在一盞琉璃製的長明燈盞中,如同三縷向上飄起的發絲,相互纏繞著,旋轉著,發出幽幽浮動的銀白色光芒,美麗不可方物。
隨著日期越來越接近,六魄的感召在加強,三魂已經開始萌動了。
銀魂的光芒浮動,映照著周身浮動的億萬星辰,每一顆星都在那種奇特的光芒下折射出一道光——忽然間,那隻紫色的眼睛瞬地睜大了,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細微的變化。
那是一道肉眼不能見的黑色的光芒,被壓在更黑的黑暗背後。
“這是?”星主“脫”情不自禁地脫口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