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劫火之變(3 / 3)

“喂,小心啊!”琉璃連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拚了命的想去救她回來……她卻寧死也不跟我回來!”懷裏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地起伏,幾乎是惡狠狠地道,“她寧可與他共死,也不願和我同生!”他哽咽著,忽然間又出了一聲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她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水一滴滴濺落在手上。這個向自己求了幾次婚的貴族青年,一貫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冷靜優雅,長袖善舞,似乎生下來臉上帶著麵具。然而這一刻,他卻哭得像個孩子和瘋子。

——這就是人類麼?是那種最脆弱也最堅強、最卑微也最強悍的生靈麼?他們小小的心髒裏,蘊藏著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遲疑了半晌,才絞盡腦汁想出來幾句安慰的話:“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傷心……不過,別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我知道你盡力了……你盡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說辭的蒼白,慕容雋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那麼,不如我們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還是不見他有反應,有些無奈地開口,“一夜沒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雋聽到這句話卻震了一下,不知道想著什麼,臉色緩緩變化。他終於歎了口氣:“你說的對。現在我還不能死——慕容家已經到了存亡關頭,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坐以待斃?”

“啊?”琉璃張大了嘴巴,“存亡關頭?”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場大火裏活下來了!你以為他會放過我?還有那些給了兩百石黃金的那些人,他們……”

說到這裏,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左手的無名指。

從刺破那一天開始,那個小小的傷口一直沒有痊愈,不停滲出血跡來,似乎除非他體內血全部流幹才會停止——那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後,也已經把他的靈魂束縛在那個水晶球裏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沒有完成約定,那麼,隨之而來的報複定然殘酷萬分。

可是……這又有什麼呢?

在眼睜睜地看著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開始,他的心也已經死去了。接下來肉體的死亡或者靈魂的禁錮,都已經無足輕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還覺得牽掛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運。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個小傷口,驚詫地湊了過來,“這是怎麼弄出來的?”

“沒什麼。”慕容雋很快將手藏到了袖子裏,在比翼鳥上站起身來,俯視著已經近在腳下的葉城,深深吸了口氣:“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會永遠記得,也希望還有機會能報答。可現在,我要回家了。”

“大難立刻就要來臨,我必須竭盡最後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看了一眼腳底下亂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還得找一個人呢!那個家夥重傷未愈,會出什麼事情。”然而,話剛說到這兒,有什麼東西卻忽然掠過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從雲霧下麵而來,飄忽飛過,宛如淡淡的閃電去向了不遠處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頂上——白光裏依稀可見一個女子的影子,飄向了神殿。

“啊?”琉璃順著那個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鳥掉轉了頭,迅速追了上去。

在萬仞高的白塔上,神廟寂靜。

巨大的神像下點起了燈,一共七七四十九盞,布成了一個詭秘的陣容。在那些用來增強靈力的陣法中間,盤膝坐著兩個人。空桑祭司和鮫人男子相向而坐,雙掌相抵。兩隻掌心都刻有命輪的手緊扣在一起,金光緩緩而轉,氣息在兩人體內流動。

鳳凰的眼睛緊閉,枯槁的臉上沒有絲毫生的氣息。

片刻,一陣微風從神殿外吹入。一道虛無縹緲的白色人影從腳下的大地上掠來,忽地來到了黑暗的殿內,迅速地飄近。

那,赫然也是“鳳凰”!

然而,那個鳳凰卻是一個散發著微光的“靈體”,虛幻如霧。那個靈體從殿外掠入,仿佛被什麼力量吸引著,迅速地飄向了盤膝而坐的本體,一瞬間合二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體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氣,將右手緩緩鬆開——在他掌心的命輪離開對方掌心時,仿佛身體的生氣被抽去,盤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間就癱倒了下來,白發如瀑,麵容泛灰,一瞬間又似老了十歲。

“鳳凰?”溯光俯下身,“怎麼樣?”

魂魄歸體後,空桑女祭司勉強地睜開了眼睛,隻覺得身體有千般重,仿佛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四肢百骸上一樣。她緩緩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神殿內和麒麟一戰之後,她已經接近垂死之境。然而為了不讓帝都的局麵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她在龍的協助下強行讓元神脫離軀殼,以靈體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責任。然而,這樣的最後一舉,已經讓燈枯油盡的她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裏的神光在渙散,虛弱地喃喃,“該做的……我都做了。我為雲荒已經盡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頷首,看著懷裏的同伴氣息逐漸微弱,心痛莫名。

“其實,黎縝……是我的人。”鳳凰低聲,“入宮幾十年來,他隻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會暗中輔助悅意,讓她學會如何做一個好皇帝……我也隻能做到這樣了。麻煩你告訴星主……請再派一個人,繼承‘鳳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斷斷續續地道:“破軍即將蘇醒……這個時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險了。龍,在沒有選定新的人之前……千萬不要把我的死訊泄露出去。”

“你會沒事的。”溯光輕聲安慰,自己也覺得這句話的空洞無力。

“嗬,我已經八十二歲了……就算麒麟沒有殺我,也活不長了。”空桑女祭司苦笑著,“我不怕死,龍……我知道輪回永在,而死生,不過是晝夜更替。”

溯光說不出話來,隻是歎了口氣。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帶回去。”靜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廟裏另一個垂死的胖子,“等星主來到雲荒再做處理。”

“不!”空桑女祭司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別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霍然一驚。“我要死了,龍……所以,請你現在不要離開。”她在他懷裏輕聲道,斷斷續續,“這是我一生中最後的請求。”

溯光有些無措,隻能點了點頭。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鶴一樣,鳳凰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守望,為了守護命輪,為了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榮,在黑暗裏默默耗盡了一生。

“不,不是這樣的……”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鳳凰虛弱地笑了一下,喃喃,“這些年來,支撐著我在每一個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隻是,隻是能再度見到你。”

她的聲音微弱卻清楚,令身邊的人震了一下。

“鳳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這口氣一斷就再也說不完這些話,垂死的女子沒有容他說下去,繼續低聲喃喃:“鮫人的宿命,是一生隻能愛一次的……我知道無法靠近你……所以隻能守著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歸來。”

“我隻能這樣等著……等著。”

她微弱的語氣裏帶著自嘲的苦笑:“對一個陸上人類來說……八十二歲,已經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殺我,我也該壽終正寢了。可是,沒有見到你,我怎麼甘心死呢?”

溯光因為震驚而無法說出一個字,低下頭,定定凝視著懷抱裏的女子——她的臉枯槁而蒼老,白發如雪,然而眼裏卻有少女一樣的憧憬和閃亮,令他不由得見之心驚。

這些年來,他沉湎於紫煙離開的哀傷之中,從來不曾注意過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們之間隻見過兩麵。就算在她韶華鼎盛的時期,他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同伴的模樣,然而,她卻在黑暗裏等了他足足一個輪回!

太晦澀了……這從何說起呢?

她為他耗盡了一生,他卻毫無記憶。過去短暫的幾次相逢裏,她是否對他說過一些什麼暗藏深意的話語?是否曾經給過一個隱忍而深情的凝望?這些都無從回憶了……他隻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麵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鮫人的一生那麼漫長,可是我們人類隻有幾十年……我用盡了一生,也隻能見你兩次啊……龍!”鳳凰用盡全力,抬起手輕輕觸摸著那一張夢幻中的臉,“可是,在我死的時候……你卻正好在我身邊……這是天意麼?”

蒼老的女子臉上忽然出現了奇特的紅暈,從胸臆裏吐出最後一口氣:“吻我一下吧,龍……”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體卻是僵硬在那裏,沒有辦法動一動。

“就當是送別一個同伴。”鳳凰虛弱地喃喃,“可以麼?”

黑暗的神廟裏,鮫人的呼吸輕而紊亂,顯示著他的猶豫不決。感覺到懷裏的女子氣息逐漸微弱,溯光暗自握緊了拳頭,緩緩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觸到冰冷的額頭之前,他卻停住了,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攔住了他。

黑暗裏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劍上鑲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煙臨死前的模樣在他眼前晃動,她也在對他微笑,對他說話,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邊回響,刺痛他的心肺,令他無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緊了那把辟天劍,無聲地頹然搖頭。

“啊……連這樣也不行麼?”懷裏的鳳凰輕輕笑了一聲,微弱地喃喃,“原來,我們一生的緣分僅止於此而已……但願下一世,我能轉生在你們鮫人裏,會為你而選擇成為女子……不知道那時候,你還認不認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會的。”

“嗬,我知道你是在騙我……龍。”鳳凰微微地笑了起來,語音蕭瑟:“你不會再認得我了……幾百年來,你眼睛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紫煙……”她用盡全力抬起手伸向虛空,一寸一寸地,終於觸到了他的臉頰,忽然聲音轉為決斷而清晰……

“但願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那一句後,黑暗中的聲音終於停頓了。溯光怔在了那裏,一動也不能動,直到枯槁的手指頹然從他臉頰上滑落,懷裏蒼老的女子再也沒有了呼吸。

神廟空寂而冰冷,隻有巨大的孿生雙神像在高處靜靜俯視著他們,金瞳和黑眸深不見底,宛如看穿了時間和空間。外麵有風瑟瑟吹來,寒冷而空蕩。

她最後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落,震動了他的心。這一刻,在紫煙死後一百多年後,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愛。那種震憾直抵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無法抗拒地感覺哀傷和痛苦。

忽然間,他聽到門外有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誰?”他失聲,抓起了身側的辟天劍,抬頭看去。

黎明的天光裏,巨大的比翼鳥無聲無息地停在神廟的屋簷上,那個追蹤他而來的少女站在洞開的門檻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高空的風吹動她的衣袖,獵獵如飛,仿佛一群雪白的鳥兒鑽進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卻是複雜而空洞的,宛如蒼老了十歲。

“琉璃?”他失聲。

她,是追著自己來到這裏的吧?這個丫頭為什麼總是這樣追著自己不放呢?難道是因為……仿佛有一道閃電劈下,心裏一亮,他忽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來是這樣!

紫煙離開後的一百多年裏,他的軀殼雖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靈魂卻早已遊離在外,隻活在虛幻的過去裏。然而此刻鳳凰的死,仿佛猛然推開了他心裏那一扇緊閉許久的門,另一個世界的風開始颼颼地吹進來了,凍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著這個活潑明媚、敢愛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種無法麵對的感覺。

然而,琉璃在神廟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卻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踏入神廟,就這樣掉轉頭躍上了比翼鳥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朱鳥留給你。”少女頭也不回地低聲道,然後仿佛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識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掃過,卻忽然怔了一下:神廟的那個角落已經空了,重傷昏迷的麒麟已經不在原地,隻有一線血色從柱子後延伸出去,拖著越過了窗台,消失在黎明裏——就在他因為鳳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脫了!難道剛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實都是裝出來的麼?

真不愧是闖蕩江湖多年的老滑頭。

他蹙眉,轉過身走入神廟,將鳳凰的遺體從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頂底下女祭司平日靜思用的神台上,讓她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態,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這裏安眠吧,”溯光抬起那隻刻有命輪的右手,輕輕按在了她的額心,低聲,“我會替你報仇,也會繼續守護命輪的誓約——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後,我將和星主帶新的‘鳳凰’來這裏。到時候,你將得到徹底的解脫。”

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穿過穹頂大塊的水晶將清澈的光線射入神廟。八十多歲的女祭司在死後反而顯得分外的美麗,枯槁的臉舒展開了,如同一朵幹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潤著綻放,沒有痛苦,隻有寧靜。

那一瞬,他幾乎都忘記了她是在一場殘酷的戰鬥裏被殺的。

“不用替我報仇……龍。”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那個聲音來自死去之人的顱腦中,從他掌心的命輪裏傳入。

“鳳凰?”溯光愕然地看著她。

死去的人額心尚有餘溫,竟是用殘存著的一點點念力將最後的話傳遞給他,聲音隨著魂魄的消散,卻越來越微弱——

“麒麟是為了他所愛的人而戰,就如我們為命輪而戰一樣,隻是各自立場不同,並無絕對的對錯。”

“在活著的時候,我竭盡全力,守護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後,便讓一切都成為飛煙吧……不要再延續仇恨了。”

溯光看著三魂六魄漸漸從死去之人的軀殼裏散開,化作一道道銀白色的流光飛向天宇——她的靈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沒有一絲滯重汙濁。沒有了愛和恨,沒有了一切執念,才能這般飛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應你,不再為此找麒麟複仇——”他終於輕聲歎息,將手從她額頭放下,“不過,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誅殺第五分身,我必然不會手軟。”

“無論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殷夜來!”

黑色的神鳥展開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閃電衝下雲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鳥背上,任憑天風在頰邊掠過,忽然間無聲地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哭泣——隻是覺得隻到他和那個垂死的女人的最後對話,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就像是一種長久以來隱藏在心裏的不詳和不安霍然間被證實了,令她如墜冰窖,身心俱冷。那種寒意甚至凍得她無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這個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個蒼老的女人用一生驗證了她的揣測,讓她明白了自己那點念想是何等的虛妄和不實際——鮫人是因為愛才變身的,這種愛,至死都不會改變。哪怕你用盡一生去等待,也無法換取一個哪怕是撫慰的吻。

那個女祭司用盡了一生,也無法觸及所愛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裏又有“一生”的時間來等待?

琉璃伏在玄鳥背上呼嘯著衝下了白塔,任憑冰冷的雨水和天風擦拭著雙頰,拂去不斷墜落的淚水。那一刻,她哭得像個孩子。

“……”慕容雋在她身側看著這一切,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輕聲道,“至少你喜歡的人,他還活著。”

比翼鳥展翅翱翔,將這一對青年男女帶離了交織著血火和權欲的帝都。烏雲很快被拋在腳下,陽光從九天射落,明亮而溫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汙濁都遠離他們而去。烏雲之上,是純淨的青空,宛如透明美麗的大塊琉璃。

後世之人不會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樣漫長的一夜。

伽藍大雨,入冬驚雷,天下格局一夕傾覆。

僅僅一夜之間,帝都驚變。帝君被殺,宰輔喪命,白帥被圍,緹騎出動、驍騎闖宮……在錯綜複雜的局麵下,各方勢力輪番上台,一環套著一環、一個陰謀牽連出另一個陰謀,蟬、螳螂、黃雀、獵人依次出場,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後世公開記載裏的,卻隻有寥寥幾句話: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擊光華殿。帝都大火,死傷累千人。次晨,白帝燁駕崩宮中,女祭司攜神諭從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悅意為女帝。百官朝賀,六王均服。史稱‘劫火之變’是也。”

——《六合書.本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