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濕,貼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隻是磕頭:“那封信的確是屬下冒名寫的,屬下無話可說,甘願領受任何懲罰。”
白墨宸冷冷看著他,眼裏隱隱壓抑著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頭,又道:“可是請白帥明鑒:屬下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您,都是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知道不這麼做,就是置您於險地而不顧!”
“好一個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無法克製,怒喝一聲,一刀斬落。
隻聽金鐵交擊,一把長劍橫空伸過來,攔住了那斬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緩緩轉過頭,看著來人:“駿音?”
駿音擋住了他的一刀,歎了口氣,不得不開口打圓場:“墨宸,我知道你現在定然非常難過……不過穆先生雖然有點擅作主張,可說到底也是為了救你。要知道,我調動軍隊進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時間,沒那個女人幫著擋一擋,你孤身在宮裏實在太危險了!”
“啪”的一聲,他的劍被重重地擋開。駿音一連退了三步才站穩,吃驚地看著麵前的男人,發現這個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臉上忽然掠過了他從未看過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著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句,聲音低沉而寒冷,“駿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樣一直不喜歡夜來。是不是你們早就合計好了要讓夜來為我送命?——在這件事上,你們是不是同謀?說!”
“別這樣,墨宸……”在這樣深而冷的目光逼視之下,駿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們也隻是為了……”
隻聽哢嚓的一聲,白墨宸忽然間揚起了刀!
駿音大驚,下意識地後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鋒已經閃電般地架到了他的頸上!
“那麼,你是承認了?”白墨宸左手握著那把在火裏燒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著他,眼裏湧動著越來越盛的光芒——那種光芒是暗金色的,有著吞噬一切的力量。駿音隻看得一眼,就覺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從脊背上掠過。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經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
“你要殺我?”駿音不敢相信地抬起頭。
他眼裏忽然也掠過一絲狠意,居然不退反進,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膚,沁出血來,他卻發出一聲大笑:“來啊!昨晚我點兵殺入帝都的時候,早就做好了掉腦袋的準備!——怕什麼!來啊,死在自己兄弟手裏,總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讓的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終於顫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啞著嗓子,低聲。
“逼你?哈!我可是為了你才冒欺君犯上的罪名殺到這裏來的!”駿音看著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戰場上救了我一命,後來,我就連掉腦袋都不怕,跟著你血裏火裏的一路殺過來!可你,居然為了一個女人……”
“女人又怎麼了?”白墨宸冷冷截斷了他,“女人就很輕賤麼?”
駿音一下子無法回答。
“嗬……你們,為什麼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來救我?”白墨宸喃喃,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悲哀的苦笑,“可你們做的一切事情,卻比殺了我更甚!”
“什麼?”駿音訥訥道。
“是啊……我不能殺你們……因為你們是來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著他片刻,眼裏那種奇特的火焰漸漸熄滅,他低聲喃喃,拄著那把在火裏燒得漆黑的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軍裝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裏站起了身。
“白帥……白帥!”穆先生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不詳,連忙膝行上前,“你……你要去哪裏?大局已定,帝都眼下還需要您來坐鎮!您立刻就要君臨天下了!怎能……”
“君臨天下?”然而,白墨宸隻是低啞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輔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徹骨,“我要去哪裏,由不得你來安排!”
他再不理會那些人,轉身走到一匹戰馬前,躍上了馬背。周圍的士兵怔怔地看著主帥,在積威之下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路。
帝都。清晨。漸漸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鍾聲還在上空回響,連綿不絕。
白墨宸一人一騎在雨裏奔跑,穿過那些成為廢墟的宮殿,手指痙攣地抱緊了懷裏的那一具遺骨——在這裏劫後餘生的清晨裏,他隻覺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這一片烈火焚燒過後的宮城,荒涼、空蕩而虛無。無窮無盡的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發瘋,隻想跳上馬背,遠遠的離開這裏的一切。
以後該怎麼辦?要去哪裏?要做什麼?這些一時間全部沒有到他腦裏。白墨宸隻是策馬疾馳,將血腥遠遠甩在身後。
當即將出北門的時候,白墨宸忽然間一震,仿佛被雷擊中一樣霍地勒馬,忽然用力勒住了馬。疾奔中的駿馬忽然被勒緊,不由得雙蹄立起,驚嘶了一聲。
他回過頭去,看著遠處——在禦花園後門方向有兩群混戰中的人。他認得後麵追擊的是駿音麾下的驍騎軍,而前麵的那群人裝束卻極其古怪,個個都帶著麵具,穿著的服裝也並不是大內或者緹騎的式樣。然而,基中一個一掠而過的身影卻是如此熟悉。
這難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驚,仿佛是從遊魂般的狀態裏回過神來,白墨宸的目光在紛亂的人群裏鎖定了那個剪影,眼神變得猙獰可怖,宛如嗜血的獵豹。
是的……是他!的確是他!
一投火焰忽然騰的一聲從心底竄了起來,一瞬間就充斥了他空蕩的心。那個刹那,白墨宸的眼神裏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種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隻覺得左臂一陣奇特的痛,抬起手,隻看到一種淡淡的光從手肘原來的斷口處一閃而過,向著上臂和心髒方向蔓延。
那種奇特的刺痛,隨著憤怒、憎恨傳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雋!”低低的聲音從切齒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調轉馬頭,帶領人馬朝著那一群即將撤離帝都的人衝了過去——
“我要把你碎屍萬段,給夜來償命!”
清晨,雨漸漸歇止,青黛色的天空中烏雲也慢慢散開。
然而,地麵上血腥廝殺著的人們沒有顧得上抬頭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沒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藍城的上空,居然盤旋著兩隻巨大的鳥。
比翼鳥從葉城飛來,渡過了廣袤的鏡湖,在高空盤旋。鳥背上坐著的少女低下頭,俯視著底下廢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許多軍隊雲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戰,而腳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場大火幾乎焚燒了大半個皇宮,把錦繡化為焦土。
一切都紛亂無比,到處充溢著血腥味。
——這是怎麼回事?殷仙子奉召入宮不過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變了天?這裏還是空桑人的帝都、雲荒的心髒麼?簡直變成了西海戰場!
這一夜之間,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驚天動地的變化?
然而,她已經找了半夜了,卻還是沒有發現殷夜來的下落,也找不到那個鮫人的蹤影。琉璃又困又累,終於氣餒,便想先回到葉城的行宮裏休息——然而頭剛一轉,仿佛看到了什麼,忽然便是一驚。
一夜的混戰後,伽藍帝都戰局已定。在驍騎軍精銳忽然出現,一場廝殺過後的緹騎完敗,大統領都鐸率殘餘人馬撤退,驍騎軍迅速控製住了禁城的局麵,開始清掃一切殘餘的敵對勢力——在這樣一片血和火裏,卻有一行大約六七十人,穿過了驍騎軍的封鎖,迅速而無聲地從缺少駐守的禦花偏門悄然而出,個個蒙麵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過,就看到了那裏麵的一個白衣人影——那個人雖然臉上帶著麵具,那身形、那眼眸,卻讓具有通靈力量的少女猛然一驚。
“咦?”她驚呼了一聲,一拍玄鳥的背,“快,去看看!”
她壓低了比翼鳥,靜悄悄地追了上去,在靠近那群人頭頂時忽地下探,從鳥背上探出頭試探地叫了一聲:“慕容雋?”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不約而同齊發而來的數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驚呼了一聲,若不是玄鳥通靈,瞬地用世翅膀一扇,幾乎是直角地轉身掠起,她就立刻要被這突如其來的箭雨射成刺蝟。背後的弓箭一動,那把夜狩自動躍入了她的手裏,琉璃在一瞬間張弓搭箭,迎著那些呼嘯而來的箭雨便是一箭迎頭射了過去!
隻聽一聲淩厲的哨聲,半空中一圈金光擴張而出,仿佛煙火的綻放。當金光擴大後,那些射來的箭盡數被打落,在接觸到她之前一瞬間化成了灰燼!
“喂!瘋了麼?”她在鳥背上探出頭瞪著他,氣急敗壞,“是我啊!”
簇擁著慕容雋的家臣們如臨大敵地看著這個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齊地對準了她,個個疲憊不堪,卻殺氣凜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東方清認出這個少女是廣漠王的九公主,連忙攔住了要發射第二輪的同僚。然而慕容雋坐在馬背上,隻是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眼神渙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沒有認出她是誰來。
“慕容雋,你這個沒義氣的家夥!說好了要一起入宮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來了?”琉璃看到對方一身都是傷,不由撇嘴,心裏的火氣登時消了,“你看你,背信棄義,到頭來弄得自己這麼狼狽!”
然而就在瞬間,慕容雋身子往前一傾,忽然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喂!”琉璃大吃一驚,下意識地一按鳥背。比翼鳥應聲呼嘯著一衝而下,利爪下探,在那個人跌到地麵上前瞬地將他一把抓了起來。
“公子!”那一群人發出了驚呼,弓箭再度張開。
“別放箭!”東方清厲聲阻攔,“讓公子跟著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來了,我們來斷後!這樣,才能讓都鐸的人馬順利走脫。”
馬蹄聲果然已經近在耳側,那是驍騎軍的人包抄了上來。
“是。”仿佛知道此刻已經萬萬不能逃脫,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腳步,聚攏在一起,回過身,對著後麵追來的人齊刷刷地拔出了刀劍,臉色肅穆——雖然麵對著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馬,鎮國公府的家臣卻沒有一個屈服。
“一個也不許逃了!都給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驍騎軍已經追上了他們,當先一騎坐著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劇戰後,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滿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屬圍困住了這一行人,厲叱:“慕容雋呢?給我滾出來!”
東方清在麵具後的眼睛驟然變了,不可思議地喃喃:“你……還活著?”
不可能……那樣的一場大火,居然沒有把這個人燒死!居然還讓他毫發無損地出現在了這裏!這難道是天意,還是神跡?!
“是,我活著。但有些人卻已經死了……”白墨宸看著這一行蒙麵人,眼神亮如閃電,隱隱透著一種令人畏怖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齒,“所以,你們,全部都該跟著去!”他厲聲大喝:“慕容雋呢?讓他出來!”
“鎮國公?”東方清忽地冷笑了一聲,“此事和鎮國公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夜是奉宰輔素問之命前來的。白帥的話,在下實在聽不懂。”
白墨宸一怔,驀地明白過來:“死到臨頭,還信口雌黃!”
東方清手一擺,所有殘餘的人唰的拔刀。
“還要抵抗麼?”白墨宸厲聲冷笑,刀鋒斬下,頓時斷去了身邊的一顆頭顱,“慕容雋,既然你不敢出來——那麼,就讓我來把你的黨羽一個個的拔除幹淨!”
隨著主帥的衝鋒,驍騎軍立刻湧上,從四麵八方將這一行人包圍。
那是一場沒有任何希望的眾寡懸殊的戰鬥,慘烈異常。
一個接著一個的家臣倒下去,血染紅了地麵。然而,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沒有一個人發出一聲慘呼。白墨宸策馬馳騁於殺場中,手起刀落,仿佛殺神附體,眼裏充滿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雋……出來!”
力量眾寡懸殊,這樣的殺戮持續了隻有一刻鍾,到最後,迅速隻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隨了慕容雋最久的東方清。
“停!”殺紅了眼的空桑主帥忽然大喝,所有人隨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戰馬,踏著屍體一步步走過來,冷冷對最後的俘虜道,“慕容雋呢?交出他,饒你全家不死。”
東方清提劍站在滿地屍體裏,麵對著最後的通牒,並沒有回答一個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後低下頭檢視了一番死去的同伴們,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劍一抹,斷然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驚呼聲裏,蒙著布巾的臉迅速變黑,轉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對方的身體也在迅速潰爛,很快就軟得已經無法抓住——那一刻,不僅是東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臉上也同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屍體迅速化成了一灘水!
“沒有活口。”駿音低聲,“無法確認身份。”
白墨宸定定看著那些腐屍片刻,頹然鬆開手來。這人在最後選擇了自行了斷,就是為了不讓今晚的事情牽連到鎮國公府——這些家臣估計出發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藥,還真的是對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後已!
他看著腳下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轉了戰馬飛奔離開。
“白帥!”將士們在後麵急追,“您要去哪裏?”
“鎮國公府!”
比翼鳥下探下迅速起飛,帶著慕容雋和琉璃飛起。忽然墜落後又被提上雲霄,然而慕容雋卻似乎沒有絲毫的驚訝恐懼,甚至沒有絲毫表情,仿佛失去了魂魄。
“你……你怎麼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隻是將雙手覆蓋在了臉上,默然了許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畢竟還是輸了……”
“輸了?”琉璃愕然,“你是說你沒救出殷仙子麼?”
慕容雋微微搖頭,似是再也不想解釋什麼,隻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麵。琉璃探頭往下看去,忽然“啊”地驚呼了一聲。
在他們剛離開不久,地麵上就已經出現了一場大屠殺!鎮國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驍騎軍包圍,無數支利箭急射而來,轉瞬射殺了所有人——宮門不過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離卻仿佛是鬼門關,沒有一個人可以活著離開。
“那個人是誰?”琉璃指著殺場裏一個策馬馳騁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個人殺過之處,被一刀斷頭的屍體紛紛倒下,鮮血濺了滿身,從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紅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隻看了一眼,心裏就隱約騰起一種不詳的感覺。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黑暗和狂熱。
“白墨宸。”慕容雋輕聲,語氣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沒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緩緩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曾經在殷夜來嘴裏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帥,在世人口中是一個強大、自製、重情重義、言出必行的軍人。然而此刻,這個滿身是血馳騁在屍骸裏的人,卻瘋狂得宛如一個惡魔。
“這個人……”琉璃喃喃,“不大對勁。”
地下的那一場屠殺轉眼結束,在東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覺到身邊的慕容雋劇烈地震了一下。她以為他會忍不住衝動地做什麼傻事,連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雋畢竟還是沒有動,隻是在高空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下屬被屠戮殆盡,沒有說一句話。
“血的代價……”慕容雋望著腳上的大地,喃喃,“成王敗寇。既然白墨宸還活著,那麼,就要輪到我們付出代價了。”
“代價?”琉璃訥訥,頓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過來了,失聲,“你要殺白帥?為了搶女人?——天啊!你就算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燒了皇宮呀!”
慕容雋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這個九公主的心思簡單純淨,哪裏能明白這麼複雜的權謀爭鬥。此刻,他甚至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問,“你找到她了麼?”
“……”慕容雋沒有回答,辰角緩緩露出一種讓琉璃冷徹心肺的笑容來。他仰起頭。漠然地看著烏雲上刺眼的陽光,瞳孔居然沒有任何變化。
“你笑什麼?”琉璃失聲,有些不詳的預感,“她在哪裏?”
“在火裏。”他木然地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燒死了。”
“什麼!”琉璃失聲驚呼起來。
“她死了!”那一瞬間,她聽到慕容雋一直克製著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那是一種仿佛爆發似的憤怒和絕望,在雲上失聲狂笑起來:“她……她為了那個男人,居然可以赴湯蹈火!她寧可與他共死,也不願和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瘋狂,手舞足蹈,幾乎要一頭從比翼鳥上栽落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