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覺得這個女生的沉默很讓他難辦,幹脆開宗明義地說:
“你,給我做媳婦吧!”
這也是齒輪廠一帶的語言,任何處在戀愛關係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稱為媳婦。
由於那個夏日午後所目睹的一切,由於其後一直貫穿在心裏的那份盼望,使得叢好在聽到這個直率的要求後,再一次陷入到迷亂的情緒當中。如今,當這個像閃電一樣穿透猥瑣的少年站在麵前時,少女表現出了一種山重水複後的寧靜。
眾目睽睽,叢好從車子上下來,並且讓開一小步,她采取的是一個完全放棄了自己車子的姿態。張樹的手扶在那輛“二八”男車的龍頭上,一下子不明白這個女生作何打算。叢好平靜地看著張樹,那態度,幾乎就是悉聽尊便的意思。在這一刻,少女叢好已經把自己的權力交付了出去。
張樹其實是不懂得這裏麵含義的,他應對不了這種沉默的對峙,索性騙腿跨上了那輛自行車,繞著叢好慢悠悠地騎了一圈。讓張樹始料不及的是,當他準備再繞第二圈的時候,這個女生居然伸手扶在了他的腰際,並且縱身躍坐在了車子的後座上。張樹晃動了一下,將車輪用力蹬踏著,穩定住了車子,於是,在此起彼伏的噓聲中,風馳電掣地載走了叢好。
那一天,張樹帶著叢好在一家路邊店吃了麵條。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可能在張樹心裏,認為請叢好吃點什麼,是一種必要的儀式。
吃的時候,張樹對叢好說:“我叫張樹。”
說著還蘸了茶杯裏的水寫出了那兩個字。
“樹!”張樹強調著,濕淋淋的手指將桌麵上那個“樹”字點擊了幾下,讓那個字立刻成了一灘水漬,“槐樹的樹。”
叢好不做聲,心想為什麼非是“槐樹”而不是柳樹、楊樹呢?她學著張樹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麵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叢好?”
張樹讀出來,直瞪瞪看著叢好。
叢好點點頭。
這樣,兩個人就知道了對方的姓名。
張樹說:“我家是齒輪廠的。”
從好說:“我家也是。”
張樹說:“我十九了。”
叢好說:“那你比我大,我十七。”
張樹說:“這還用說嗎?我當然比你大!”
叢好一直在用力觀察著這個少年:黑褲子,圓領衫,大馬金刀的坐姿,穿著條絨布鞋的兩隻腳撇在桌腿外,一隻腳底踩在一隻腳麵上。結合著他的名字,一個詞蹦進叢好的腦子裏——粗枝大葉。
張樹也不時斜覷著眼前的這個少女:瓜子臉,丹鳳眼,柳葉眉——這全是評書裏的詞,這會兒被他全用在了叢好身上,當然有些文不對題,比如叢好的臉型是有些瘦削,但算不上是“瓜子臉”,沒有瓜子那種上圓下尖的弧度,還需要再吃胖一些。
現在,叢好沒有絲毫的緊張。剛剛坐在車子的後座上,她還有一些小小的慌亂,張樹將那輛自行車騎得飛快,冷颼颼的風從臉頰上掠過,逐漸吹散了叢好心裏麵那些微小的忐忑。
眼前的張樹又是這麼鬆弛的一個架式,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著麵條,真的像是一個在自己媳婦麵前吃飯的男人。這種態度感染了叢好,讓她也覺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經給張樹做了一輩子的媳婦。
張樹付了錢,兩碗麵,三塊錢。然後,叢好又重新坐回到車子的後座上,繼續被張樹帶往下一個地點。
這就算是叢好初戀的開始了。雖然沒有其他少女那樣的曲折逶迤,缺乏那種曲徑通幽所能帶給人的喜悅,但卻也是被滿滿的踏實感填充著,就像一大碗麵條被吃進肚子裏時的感覺。側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叢好想,這輛車子終於適得其主了。
張樹把車子拐進了家屬七區東邊的那條小巷。
他的這個選擇,卻在無意中討好了叢好。這條自己曾經多次懷著夢一般期待進入過的小巷,在一瞬間令叢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覺。這是一條現實之外的通道,是堅硬時空中一個神秘的拐點,穿越它,會讓人不期然折返到世界的背麵。
小巷平時就人跡罕至,此刻已是黃昏,暮色四合,整條巷子裏更是闃靜,卻灌滿了一個少女的稀薄的夢。兩側的牆體在夕陽下投射著筆直的影子,中間窄窄的路麵是夕陽溫暖清寂的橘紅,它已經不像是一條土質的小徑,宛如浮在水麵上一條曼妙的紅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