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經常可以在工廠的某個角落裏發現衣衫不整的偷情男女——他們把這裏當成公園;你也可以在家屬區裏看到某個漢子揮舞著工具加工某種精細的工業產品——他們把這裏當成車間……
生活在蘭城的人,如果想要活得滋潤,就必須具備一種“不講究”的作風,並且還得敢於出擊,具備一種“車間主任”的派頭。
蘭城人在他們的大工廠裏喝茶,打麻將,口音癟癟地開著玩笑,鼓勵兒子早日把女孩子領回家,於是就經常上演這樣的畫麵:一位具有少婦神態的少女穿著睡裙衝到馬路上大聲呼喚,被她召來的,也是一位少女,但你不要以為這是她的姊妹,這其實是她的女兒。
——這就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蘭城的畫麵。”
這是女作家叢好記憶中的蘭城,也是現實中的蘭城。
張樹的到來,深刻地改變了少女叢好青春期的軌跡,把她從相對封閉的狀態帶進了具體的蘭城狀態。
他們幾乎天天見麵,為此,叢好開始逃學。張樹喜歡讓叢好橫坐在那輛“二八”男車的前梁上,這樣她就似乎是被他圈在了懷裏。十七歲的少女,即使再單薄,窩在那個位置,也是一大塊活生生的存在,讓張樹時刻有種摟了個“媳婦”的美好滋味。
叢好就是這樣被張樹“摟”著在蘭城四處遊蕩。有時候張樹也會帶著叢好和他的朋友們在大街上閑逛。這是一個快樂的團夥,受他們的感染,原本內向文靜的叢好也活潑了不少,會當街跟著他們起哄——不是什麼特別讓人驚喜的事兒,不過是看到一兩個裝束誇張的女人,或者是撞到什麼人為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在拌嘴。那時候,張樹率先吆喝起來,叢好就跟著尖叫幾聲,然後是發自肺腑的歡笑,挺過癮的。
蘭城是一座被山環抱著的城市。有一天他們騎車出了城,爬過一座低矮的山坡,一片在夕陽下極盡燦爛的金黃色刺痛了叢好的視覺。這是一片向日葵。它們出現得太突然,翻過陰坡,視線剛剛越過山脊的阻礙,它們就撲麵而來,像一片洶湧的、金黃色的海水。
他們撂下車子,順坡走進這片輝煌的金黃色。張樹一瞬間找不到叢好了。他在自顧往裏深入,不知道落在身後的叢好已經在刹那間六神無主。在這片熱烈的植物麵前,叢好仿佛是被陡然催眠了一般。張樹大聲叫著叢好的名字,找回來,一眼看到身陷葵花之中的少女,倏忽覺得她也像是一株肅立著的葵花。
兩個人在向日葵的縫隙中自由地躺下去,臉龐隨著向日葵的花盤迎向夕陽,朝著已經衰竭的光明,陷落在無邊無際的植物中。叢好突然間被感動了,很多情感在內心生長出來,有一些頹唐,還有些哀傷似的。但這頹唐和哀傷卻是溫和的,類似於一種情調般的東西。張樹的一隻手伸過來,伸進叢好的衣服,從肋骨開始,細碎地向上撫摸。一個問題從叢好的嘴裏脫口而出,她問:
“張樹,你愛我嗎?”
很長時間,叢好都沒有得到張樹的答案。張樹隻是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四周枝葉窸窣,叢好靜靜地躺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其實叢好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怎樣的答案,這個問題,其實更可能隻是在詰問她自己。
接著叢好就聽到了張樹的歎息。這個粗魯的少年突然也變得沉默了,閉上了信口開河的嘴,隻能不知所雲地用歎息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不知道從哪裏捉住了一條草蛇,此刻在手裏嗖嗖地輪著,回過神來,不由得也是一陣詫異,不明白這條蛇是怎麼到了他的手中。草蛇被他扔了出去,在火紅色的晚霞中劃出了一條弧線。
對於愛情的質問,仰或是傍晚的向日葵,抑或是一條來曆不明的草蛇,年少的他們不知道是哪樣具體的東西觸動了自己,令他們在這片葵花之中不能言語。
很快叢好就被張樹帶回了家。
張樹的父母同樣是齒輪廠的工人,但他們並不認識叢好,因為蘭城齒輪廠足夠的大,分廠林立,大到半個蘭城那樣的規模。他們也不會幹涉自己的兒子,這是蘭城父母們普遍的觀點:隻要自己生的是兒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歸是不會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