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校刊編輯部的人來,說今年是建校90周年,想印個紀念文集,希望我寫點什麼。我有些膽怯,因為沒有什麼值得聽聽的話好說。但又義不容辭,這有如為親長開個紀念會,不管我怎麼可有可無,也非參加不可。問內容有沒有什麼限製,說要圍繞“我與北大”寫。寫什麼呢?大事,沒有;瑣細,敝帚享之千金,讀者會厭煩。困難中想出一條路,幾年以前,感到衰遲之來,常常更加懷念昔年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境,於是把一時的記憶和觀感寫下來,零零碎碎,集到一起出版,名為《負暄瑣話》。其中不很小的一部分是談我上學時期的北大。“我與北大”,命題作文,我算是已經寫了後一半。還有前一半,“我”,沒寫,這次就無妨以此為內容,算做補闕或拾遺。
寫“我”,選與北大有關係的,也太多了。多,無妨,篇幅可以拉長。有妨的是性質太細小的,如饑餐渴飲;太偏僻的,如個人恩怨,都不值得說,因為,用時下的話說,是沒有教育意義。想了又想,想出上麵那個題目,自己認為,分量超過饑餐渴飲,可以說說。由己身出發考慮,也應該說說,因為它,作為問題,已經伴我或說纏我幾十年,而且看來還要纏下去,直到無力再想它。是什麼問題呢?記得是當年讀英國培根的書,大概是《新工具》吧,問題的性質才明朗化的。培根說:“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我以很偶然的機會,走進北京大學的門。在母校的培育中成長,學會了懷疑;不幸半途而廢,雖然也希望,卻沒有能夠“終於信仰”。這不知道應該不應該算做辜負了培育之恩;但思前想後,心裏卻是有些感慨的。以下就圍繞著這點意思,說說有關的情況。
想扯得稍遠些,由邁入校門的偶然說起。那是1931年夏,我通縣師範學校畢業,理應去教小學而沒有地方要,隻好換個學校,升學。北大考期靠前,於是交了一元報名費,進了考場。記得第一場考國文(後來稱為語文),作文題是八股文的老路,出於《論語·季氏》,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試申其義”。那時候還沒念過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不知道原文有錯簡(應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於是含糊其辭,在“寡”“貧”方麵大做其經義式的文章。其間並引《孟子》為證,說“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雲雲。這裏要插說幾句話。我小學的啟蒙老師姓劉,名瑞墀,字階明,是清朝秀才。以會作破題、承題、起講的大材而教“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心裏當然有些不釋然。於是錐處囊中,或由於愛人以德,就自告奮勇,晚上給我們一些也還願意聽聽的孩子們講《孟子》。他的教法革新了,是先講解,後背誦。“河內凶”這一章靠前,記得牢實些,所以能夠抄在考卷上。其時北大正是被考古風刮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推想評卷者看到紙上有《孟子》大文,必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於是給了高分。其他數學、外語等都考得不怎麼樣,可是借了孟老夫子的光,居然錄取了。
錄取為文學院學生,選係,聽了師範同學也考入北大的陳世驤(後到美國教書,已故)的勸告,入了中國語言文學係。那時候,文史哲幾乎不分家,於是聽課,雜覽,就三方麵都有。主幹是溫故,也想考古。考古要大膽懷疑,如顧頡剛先生那樣,說夏禹王可能是個蟲子。又要小心求證,於是就不能不多翻書。現在回想,其時的生活是在兩條線上往前走,一條可見,一條不可見。可見的是上課,鑽圖書館,心情有如鄉下人進城,大街小巷,玉釧朱輪,都想見識見識。具體說,也聽了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識論》課;圖書館呢,由板著麵孔的正經正史等一直到《回文類聚》和《楹聯叢話》之類,都翻翻,這,吹噓一點說是走向博,其實是“漫羨而無所歸心”,關係並不很大。關係大的是那條不可見的,默默中受北大精神的熏陶。這精神是兩種看來難於協調的作風的協調。那是一,亂說亂道;另一,追根問柢。或者合在一起說,是既懷疑又求真。說這關係大,是因為它指引的方向不隻是浮在水麵的博,而是走向水底的深。表現於外是口說筆寫,要確有所見,不甘於人雲亦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