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先生當然也有史識,而且說得明確。這篇文章字數不少,這裏撮其要,是先舉史實。主要是兩個方麵。一方麵是仕宦的經曆,“一生所事四朝(唐、晉、漢、周)加上契丹、十帝(唐莊宗、明宗、閔帝、末帝,晉高祖、出帝,漢高祖、隱帝,周太祖、世宗,遼太宗耶律德光)合計不過三十一年,平均每朝(含契丹)僅六年餘,每帝僅三年餘,最長的唐明宗和晉高祖也隻有八年。”一方麵是為人,是做了不少好事,也抄一些為例:“隨軍當書記時,住在草棚中,連床和臥具都不用,睡在草上;發到的傣祿與隨從、仆人一起花,與他們吃一樣的夥食,毫不在意;將士搶來美女送給他,實在推卻不了,就另外找間屋子養著,找到她家長後再送回去。在喪父後辭去翰林學士回到景城故鄉時,正逢大饑荒,他傾家財救濟鄉民,自己卻住在茅屋裏,還親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廢又沒有能力耕種,他在夜裏悄悄地去耕種,主人得知後登門致謝,他卻感到沒有什麼值得別人感謝的地方;地方官的饋贈也一概不受。”這完全是孔孟眼中的“仁者”形象,隻是因為改朝換代,他沒有君辱臣死,無數的人就從歐陽修之後,罵他為無廉恥。所以葛劍雄先生就提出個疑問:生在亂世的知識分子,除了效忠一君,君敗亡則竭節致死和滅跡山林之外,就不能走馮道的第三條路嗎?葛先生的意見是可以走第三條路,他在文章的結尾部分說:
如果有第三條道路,那就是以人類的最高利益和當地人民的根本利益為前提,不顧個人的毀譽,打破狹隘的國家、民族、宗教觀念,以政治家的智慧和技巧來調和矛盾、彌合創傷,尋求實現和平和恢複的途徑。這樣做的人或許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但他對人類的貢獻無疑會得到整個文明社會的承認。……與“滅跡山林”或效愚忠於一姓一國的人相比,他無疑應該得到更多的肯定。
就這樣,葛先生明白表示,不同意歐陽修死揪著“政治道德”,罵馮道為無廉恥的評論。這是葛先生有不人雲亦雲的史識,尤其不隨波逐流,頌揚效愚忠於一姓,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而說到“我心”,又像是還有許多話已經上升到嗓子眼兒,不吐不快。幹脆就順著葛先生這條思路說下去。
往下說,應該有點新意,或說深意,這新意是:知識分子,所事之君敗亡,不隻可以不從死,而是不可以從死。這樣說,有些熟悉曆史的人或者要大吃一驚吧?比如據傳聞,崇禎皇帝完蛋於煤山,或弘光小朝廷完蛋於南京,柳如是勸錢牧齋以身殉之,錢牧齋不聽,後來的所謂正人君子都讚揚這位河東君明大義,為錢牧齋的不能舍生,以致淪為“二臣”惋惜,而我,卻公然站在錢牧齋一邊,這不是甘居下流嗎?就說是下流吧,對不起,我想奉告,事實是我還要流得更遠。比如我不隻一次反問:“錢牧齋,除了沒隨著崇禎皇帝死之外,你還能舉出他什麼劣跡?”問題當然不到此為止,因為還可以接著問:“公認為於己有大恩的父母死了,誓同生死的同床共枕人死了,不從死,於人格無損,何以帝王敗亡,不從死,就於人格有損?”這顯然是因為帝王的權太大,就有能力要求臣下忠於一姓(如漢周勃之誅諸呂),甚至忠於一人(如明方孝孺之不奉燕王朱棣詔),說得更鮮明些,忠君就成為至上的美德,忠到從死就能獲得最高的榮譽。有誰曾經追問,這樣的信念是怎麼來的?信受奉行,除去有利於某一姓某一人的專製統治之外,還能找到人文主義性質的理由嗎?不問,說句憤慨的話,是因為幾千年來,知識分子受騙(或兼自騙),已經到了“心死”的程度。不幸是心死而行不死,且撇開動機,結果就成為,為曆代的專製魔王做了幫凶,為曆代的專製製度做了護身符。但評人又不當拋開動機,所以視忠君為美德,為榮譽,如歐陽修之流,隻是可憐,而不是可鄙。我也勉強算個知識分子,說同行的昔人(今人也不少)可憐,不得不說說理由。以下說理由。
先說忠君的信念是怎麼來的。說來可笑,忠君的信念流行之後,君也是內有五髒、外有四肢的平常人,知道的人也很少了。如果知道,這樣一個平常人,幹什麼(直到任意殺人)都對,總會感到很離奇吧?見怪不怪,主要是來於兩種情況。一是統治者權力的無限膨脹。就古代說,群雄並立的時候就差一些,如士的階層,還有離開此國、投奔彼國的自由;君有權,但非至上,所以孔子雖然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卻也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還進一步,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到秦始皇統一天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記,胡作非為,臣下都唯命是從,還有人敢說為君要有為君的樣子一類話嗎?不說,是因為都總結出經驗,求利祿,求安全,就要聽話,頌聖,而聽話、頌聖慣了,不得不然生長,就漸漸變為當然。另一種情況是,總會有禦用文人編造種種神話,說坐上寶座的人都是天縱之聖,奉天承運,偉大,正確,能夠使國運昌盛,小民幸福,所以做什麼都對,直到賜自己死,還要叩頭謝恩,以示感激。就這樣,至晚到秦始皇,廣大被統治的人民,尤其多有入朝機會的知識分子,就視忠君為天經地義,不改朝換代之時,樂得死後得個“文忠公”之類的諡號,改朝換代之時,忍痛舍生,以求擠入忠義傳。
時間長,錯的變成對的,並且根深蒂固,以致沒有一個人敢問,或想到問,這樣縱容一個人胡作非為,對嗎?或心懷人文主義,問,合算嗎?可憐,也可怕,是忠君變為無條件的好。於是如歐陽修,就大罵不從某一君死並事多姓的馮道。奇文共欣賞,抄其中的主要部分:
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案這是一句空話,有哪個帝王是以禮義治人?臣下當然也不敢這樣要求);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這是說,亡國皆由大臣不廉不恥,與君無關)予讀馮道《長樂老敘》(應作《長樂老自敘》,“長樂”是馮姓的郡望,疑取為號,義雙關),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予嚐得五代時小說一篇,載王凝妻李氏事,以一婦人猶能如此,則知世固嚐有其人而不得見也。凝家青、齊之間,為虢州司戶參軍,以疾卒於官。凝家素貧,一子尚幼,李氏攜其子,負其遺骸以歸。東過開封,止施舍,旅舍主人見其婦人獨攜一子而疑之,不許其宿。李氏顧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長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執邪?不可以一手並汙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路人見者環聚而嗟之,或為彈指,或為之泣下。開封尹聞之,白其事於朝,官為賜藥封瘡,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者。嗚呼,士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馮道傳》序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