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共事三十多年,又同有硯癖的朋友,近年來健康情況日下,病種逐漸增多,住醫院的時間逐漸加長,不久前,終於如某先輩所說,家與醫院之間,往往返返,總會有一天,往而不返,他就真往而沒有返,與世長辭了。人生不過這麼一回事,少壯時候,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甚至澄清宇內,放馬華山之陽,到頭來也終於不能闖過這一關,要撒手而去。就撒手的人說,似乎佛家的說法也大有道理,那是“萬法皆空”。不過空,終歸是說容易;至於做,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且說這位朋友,辭世之後,遲遲不火化。我感到奇怪,問參加治喪的人,知道家屬希望的舉行儀式,並不是一帆風順。我心裏說,這又何必,人死如燈滅,下者填溝壑,上者入乾陵,也隻是給活人看看,反正死者是不能知道了。比較起來,數月前,南京一位老友的辦法好,不拖泥帶水,那是他家屬在寄來的訃告中說明的,遵照遺願,不舉行任何儀式,不接受任何禮品。這態度是達,或說能看破。當然,徹底破,是連禪宗六祖也做不到,因為還要為真身建塔。南京這位朋友不建塔,卻在前幾年,自己掏腰包(出版社不印,因為會賠錢),刻印了詩稿,分贈諸故舊。目的很明顯,是自知不久於人世,人走,把詩留下。

走了,留下點什麼,有必要嗎?可以有相反的兩種看法。一種是“徹底”的哲人的,是無所謂,因為或早或晚,總要湮滅,費力爭一點時間,不必;還有,所得至多是身後名,為自己不能知道的什麼輾轉反側,不值得。但哲人,尤其徹底的,太少;而且,即使有,也總當是察見淵魚者不祥。生活的上計也許應該是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糊塗也難得,於是我們就不能不中庸。那就看法說是另一種,常人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是代表常人的聖人的意見。但要名(包括生時和身後),麻煩就來了。一般是通過各種渠道,用相當大或非常大的力量,以求取得。而能得不能得,那就不一定,因為不能完全依靠主觀能動性。總而言之,人生,有了生,能夠一輩子飽暖,平安地走入泉下,大不易;能夠獲得超過姓名之名的名,尤其不易。更值得慨歎的是,這名還會帶來一些難於弄明白的問題:靠得住嗎?有什麼意義嗎?因而,值得兢兢業業,甚至為之獻身嗎?這類問題,其實不想也就罷了。而人,有不少是慣於自尋苦惱的,如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還是若幹年前,無事可做,有時悶坐鬥室,就不由得想到人生的玄遠方麵的一些問題。胡思亂想,自然難於納入流行的規範。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也就隨手記下來,以便“藏之名山”。日前檢視,談了十幾個方麵,卻漏掉“名”的方麵。於是一鼓作氣,補了一篇,標題為《不朽》。所談正是“身後名”的問題。這是板著麵孔談的,推想喜歡聽聽閑話的諸君未必有耐心聽,但是語雲,人各有所好,又社會的最高理想是各取所需,那就隻給也喜歡自尋苦惱的少數諸君看看也好,所以不避偷懶,把那篇不加不點地抄在下邊。

不??朽

不朽是樂生在願望方麵的一種表現。不是最高的表現,是讓步的表現。最高的表現是長生,如秦皇、漢武所求的那樣,煉丹道士如葛洪之流所幻想的那樣。長生做不到,不得已,才謙退,求不朽。這有多種說法。如俗話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太史公司馬遷是:“立名者,行之極也。……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左傳》說得全麵而細致,是:“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不廢,表現有多種。最通常的是見於文字,如蘇東坡,不隻有各類著作傳世,而且《宋史》有傳。其他形式,如某製度是某人所創,某建築物是某人所建,某宅院是某人所住,某器物是某人所遺,某墳墓是某人的長眠之地,等等,都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實質是一個,即死人存於活人的記憶裏。

這可憐的情況是近代科學知識大舉入侵的結果,以前並不是這樣。晉阮瞻作《無鬼論》,據說鬼就真正來了,可證流傳這故事的人還是相信有鬼的。鬼由靈魂不滅來。靈魂不滅,形亡神存,比隻是存於其他人的記憶裏會好得多吧?因為這雖然不是長生,卻是長存,並沒有人死如燈滅。可惜的是,這種美妙的幻想有無法彌補的缺漏。神與形合,成為某人,死則離,離後的神是什麼樣子?與形同(世俗的迷信這樣看),說不通,因為神是獨立於形外的;與形不同,難於想象。其次,靈魂也離不開處境。一種可能,暫借世間的形,在世間以外的什麼處所長存,如楊玉環,在海上仙山,如《聊齋誌異》的連瑣,在墳墓(代表陰間)裏,這樣的長存,當事人會安之若素嗎?至少是活人以為,不會安之若素,所以還要再找個形,複返人間(托生)。可是,這樣一來,前生是王二,此生是張三,來生是李四,三人形貌不同,互不相知,還能算做長生嗎?何況還有佛家的六道輪回說,此生是張三,來生也許不是李四,而是一頭驢,這離長生的設想就更遠了。幸而我們現在已經不信這些,可以不談長生、長存,隻談不朽,即所謂人過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