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老友齊君的兒子,行敬父執的古道,由天津來看我。第一次來,進屋坐定之後四處看,見所坐是數十年前通行的木椅,沒有沙發,所臥是數十年前通行的鋪板,沒有席夢思,大概覺得太清苦了吧,有慨歎之意。他忙,要趕火車,我應該用我的也許含有哲理的怪論安慰他而沒有時間說,但有話不吐不快,隻好於他走後寫在這裏。
記得是文化大革命中在幹校接受改造時期,在排長薑君的怒目惡聲之下,搬磚,和泥,挑水,打更,等等,身無一分一秒之暇,心卻閑得要命。謝天命,人,隻要有一口氣,總會創造出各種招數以適應環境。我的招數之一是冥想(隻有天知、地知、己知)一些有關人生的種種。其時我的思路似乎還不太遲鈍,於是東拚西湊,化零為整,終於想出個總的退避之道,曰:即心是佛,安苦為道。即心,閉門尋得清淨的自性,過於渺茫,難於證驗,也就不好講。這裏隻說安苦為道。
現在看來,安苦為道的“苦”,在我的心中,意義因今昔環境不同而有不小的變化。先說那時候的,是來於《呂氏春秋》“貴生”和佛門“境由心造”的夾縫,或者說,擠出來的。貴生好講,而且推想會人人理解並同情,即舍不得死是也。但是活,大不易,繁重的勞動,沒完沒了,還要以眼接受怒目,以耳接受惡聲;就是這樣,有時麵對眾人,還要“笑介”,然後“吉甫作誦”。苦不如樂,這是天命之謂性規定的。如何能變苦為樂,或退一步,變大苦為小樂,或再退一步,變難忍之苦為可忍之苦?乞憐於幹校之門或排長之門,行不通;隻好向無數前輩老太太學習,念“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即乞憐於佛門,領取“境由心造”的妙藥。這藥經過再炮製,西法中料,就成為安苦為道。而這樣的道,說高可高,那是由《莊子·大宗師》來;說低可低,不過是,默然受之,居然也過去,悟得生涯不過這麼回事,亦一得也,撇嘴微笑,勝利了,縱使有人會說這是阿Q式的。——其實這真是道,不是阿Q,理由是,在境已定、苦必來又無力抗的時候,安苦為道的辦法是不哭哭啼啼,盡量求麵直對之而心不動。與心不動比,心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地震的龍年之後,大革命的風停了,我早已離開幹校,又可以或說不得不拿筆了。環境有變,依情由景生之理,我的這個應付幹校生活的發明創造應該放棄了。但是舍不得。原因的小半是“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大半是還可用,甚至還有大用。這要把苦的意義改動一下,或說放寬,包括“享受方麵的節製,以至於淡泊”。淡泊,鼎鼎大名有陶淵明,又是道家思想!還是少說家,就事論事。由小事,與我的怪想法有關的小事,說起。我鄉居時候有個近鄰,五十上下歲的農民,身高力壯,農忙時節,我見他總是穿一件藍布短衣,背後布滿大白斑,是汗濕的痕跡。他很少洗,也很少換。我“能近取譬”,感到身上不好過。看看他,說說笑笑,處之泰然。回到多有浴室、洗衣機的鳳城,我多次宣揚我的安苦為道的人生哲學,都舉這位近鄰為例,說他能安,我不能,這是我本領不夠,修養不夠。有人說,我的想法即使不完全違理,也總是失之太偏;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求多改善一些,乃人之常情。我在這類事上仍如孟老夫子,好辯,於是順著常情說下去,是常情有順流而下之性,任其流,也會偏。舉例,俯拾即是。一位,也如我之不出國門,有了勤洗的條件,養成內衣一日一換的習慣,說不這樣就受不了。另一位,原來也在國門之內,得個“好”機會,東渡太平洋,據說那裏熱水管與冷水管並行,入其國則隨其俗,養成上席夢思前必洗澡的習慣,不久前想回國門之內看看,曾為洗澡設備不完善而大發其愁。與這兩位相比,我堅持己見,總認為我的不關心換內衣、不關心洗澡(原因主要是信奉一動不如一靜)有優越性,因為既不會感到受不了,又不會大發其愁。有人說,這是消極的;由積極方麵看,我的享受所得必少得多。我還得辯,理由是,享受所得,隻有寸心知,很難用數字表示,也就很難比。即以睡鋪板而論,半個多世紀,我始終沒有感到不舒服,像是也沒有因此而所入之夢多噩,睡席夢思有什麼快感和好夢,我不知道,如果比高下,也許實驗心理學家有妙法,但我大膽預言,讓我甘拜下風是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