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說,“人生而有欲”,這似乎沒有人反駁過,因為是人人切身體會到的事實。欲,何自來?何所為?很難說。我們隻知道,有欲無欲像是生命與非生命的分界,換句話說,欲是生命之所以成為生命的決定性質。生而有,是先天的,不管我們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反正在己身能感知能抉擇之前早已受之自然,所以這裏沒有要不要的問題,隻有如何對待的問題。

欲在人生中常常表現為強烈的希求的力量。求而得,會感到滿足(或依常識,稱為快樂),求而不得,會感到苦惱。得,要靠許多條件,有的條件容易具備,有的條件不容易具備,因此,欲的結果未必就是快樂,也許多半是苦惱。

不管是常識還是哲學,都把苦惱看做應該避免的(苦行僧另有所求,苦是手段,不是目的)。從理論方麵看,避苦之道不出二途,一條是有求必應,另一條是索性不求。有求必應,理論上可能不可能呢?那要看求的情況;無論如何,從實際方麵看,一定是行不通的。也許就是因此,有些人談人生,主張寧可走第二條路,索性不求。例如道家就是這樣,他們宣揚的生活之道是少思寡欲,要“虛其心,實其腹”,吃飽肚子不想事,欲自然就減到很少了,砍掉欲,自然就不會有失望之苦。佛家更進一步,把欲看做苦的根源,要用大雄之力觀空以滅欲度苦。滅欲,度苦,證涅槃,才能取得真樂、極樂。視娑婆世界為苦,到彼岸為樂,這是出世,還不能算厭世。叔本華則更趨極端,幹脆不承認有樂,而認為,生活不過是受盲目意誌的支配,它迫使人想,迫使人求,幸而滿足,所謂樂,也不過是解除欲之壓抑的暫時的寬弛,換句話說,暫時寬弛的所謂樂是假象,受欲之牽係的苦才是真實的。這樣看,所謂生,是為盲目意誌所製,為滿足欲望而孜孜不倦,甚至歡欣鼓舞,是受了騙,因此,有生不如無生,這是厭世。

生而有欲,生與欲不可分,已受生而談滅欲,這樣想,也許應該稱之為智,這樣做,也許應該稱之為毅;不過問題在於,實際上萬難做到,至少絕大多數人是這樣。阿含經記佛滅度的情形,四眾還是號哭墜淚,這說的是常識,卻可以表現人生的實況。可見滅欲雲雲,就人生談人生,也隻能是想想而已。

生而有欲,我們要麵對現實,承認它,這是一麵。還有更重要的一麵,是如何處理。無限製地求滿足對不對?古今中外,有縱欲的人,沒有徹底的縱欲學派,因為事實上行不通。為什麼?可以分作三個方麵說。

一、人欲,簡直可以說是無限的,俗語說,做了皇帝還想成仙,無限製地求滿足,幸而滿足了一個,也許隨著又產生兩三個,或者幸而滿足了一個瑣細的,很快又新生兩三個龐大的。可是滿足欲望的條件卻不能無限製,有的甚至是很少而難能。這就回到前麵所說,其結果是愈多求而愈難得滿足,因而不得不大受其苦。

二、生與欲不可分,欲的滿足,其本意應該是全生,利生。例如饑而思食、渴而思飲就是這樣,求得則能生存,求而不得則不能生存,因而求其滿足是絕對必要的。但是所謂滿足,也宜於適可而止,如果食不厭精,飽而不止,也會致災成害。何況有些欲望,如一般所謂嗜好,其性質與饑而求食、渴而求飲不盡同,如果求而不止,以致陷溺其中,結果必致適得其反,成為對生命的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