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學術空氣籠罩下的應有之義,因為我認為很重要,而後來成為稀有,所以想提出來加重說說。自由,意義很廣泛,相關的問題也就很多,我在拙作《順生論》裏曾經辨析。那裏所說偏於政治自由。比如還有意誌自由,是道德哲學裏應該討論的。本篇所謂自由,容忍,同是學術範圍內的。這是一種精神或心理狀態,具體可分為對己和對人兩個方麵:對己,一切自己想到的事物的有關真假、對錯、是非、好壞的評斷,拋開任何性質的權威,隻信任自己的理性;對人,別人憑自己理性認為可信而不同於自己的,尊重,即承認同樣有他或她的自由。心理狀態,也是一種唯心論嗎?影響卻很不小,比如其大者,所得的知見就容易近真;其小者,即便人有權大權小之別,也不會出現權大者強製權小者遵命講說違心之論的現象,或懲治講說不違心之論的現象。
這是北京大學的紅樓精神。精神,無形,隻好拉一些有形的,或說是軼事吧,來顯示。軼事,近於雞毛蒜皮,隻是因為用新時代的眼光看,也成為廣陵散,所以不避瑣屑,說說,以期不及見嵇叔夜的人也能聽聽。
一件,牽涉校長蔡元培先生,所以先說。蔡先生也曾接近西學,並在美學和倫理學方麵有所述作,可是不知怎麼一來,竟也患了相信自己幻想的病,繼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之後,寫了一本《石頭記索隱》。索隱,是以為小說中的人和事都有所影射,以人為例,在王夢阮的索隱中,林黛玉影射董小宛,已經夠離奇了,到蔡先生則進一步做了變性手術,成為朱彝尊。其後胡適先生任北京大學教授,在蔡先生治下,用由西方學來的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寫了《紅樓夢考證》,說索隱派的辦法是牽強附會,其實據多種史料,可知所寫為作者家中事。對此,蔡先生至少沒有口服,怎麼辦呢?新風是發動屬下各色人等批判,使之倒且臭,不敢還言。北大的紅樓精神不是如此,即如蔡先生,是承認胡先生有發表並堅持己見的自由,自己不同意,容忍,所以隻是在《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裏表示一下自己的與胡先生商榷的意見。而且不隻此也,其時胡先生為了更加證實他的自傳說,正在加緊搜求敦誠的《四鬆堂集》。後來天假良緣,居然買到這部書的寫本。其後他又見到刻本,情況是這樣:
我在4月19日得著這部《四鬆堂集》的稿本。隔了兩天,蔡孑民(蔡先生字孑民)先生又送來一部《四鬆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簃詩社裏借來的。……這可以證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貴了。蔡先生對於此書的熱心,是我很感謝的。(跋《紅樓夢考證》)
對於學術方麵的異己,是幫助,是感謝,且不管這樣能不能更容易地辨清是非,單就人際關係說,雍容揖讓,也總是可懷念的吧。
又一件,也與胡適先生有關。其時他用西法治中國哲學史,在北京大學開這門課,並著《中國哲學史大綱》(隻成上卷)。對於古人和古書,他從傳統,把“老子”或《老子》放在前麵。從舊說是信,而以《古史辨》為旗手的考古風是推重疑。疑老子以及其書的年代,主要是錢穆先生,他既有大部頭著作《先秦諸子係年》,又發表零篇文章(曾集為《老子辨》),論證老子,其人其書,都是戰國時期的。對此,胡先生沒有“盡棄其所學而學”,於是就不免於爭論。錢先生是以為,自己的主張已成定案,胡先生應該舉白旗,表示投誠。胡先生則認為,錢先生的論斷,證據還不充分,甚至論證方法還有問題。各不相讓,據說有一次,爭論竟發展到在教授會(上課前的休息室)上鬥口。錢先生說,老子的年代晚,已無疑義,胡先生你還是把舊說放棄了吧。胡先生答,我覺得證據還不夠,如果證據充分,我就連我的老子(父也)也不要了。聽者都為之破顏。爭論,能維持開口笑,在北大紅樓是家常便飯。
又一件,擴大到教師和學生間的。是某同學告訴我,一次,開有關佛學的討論會,有幾十人參加,其中有胡適先生和哲學係同學韓鏡清(同我很熟)。胡先生發言,講得不少,估計又是他一貫的用曆史眼光看吧,韓鏡清認為不對,站起來說:“胡先生,你不要說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與會的都一愣,因為這是違反自由與容忍精神的。胡先生不愧為胡先生,停一下,接著平平靜靜地說:“我自知對於佛學造詣很淺,所說不免多誤,但是,能不能讓我說完了?”與會的都說,當然要說完了,於是胡先生接著說下去。這件事,我沒問過韓鏡清,因為我推想,他這一時的無名之火,與長遠的北大紅樓精神對照,是很快就會悔悟的。
又一件,也是教師與學生間的。這次是親見,不是耳聞。是上俞平伯先生的古詩課,聽課的不少。他講“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說知就是不知,所以風吹而無阻擋,天冷而水不結冰,一個同學站起來說:“俞先生,你這樣講有根據嗎?”俞先生仍然平靜,說“有”,接著在黑板上寫,古書上一處,兩處,三處,記得寫到六處,都是什麼作不什麼講,所謂反訓,那位同學又站起來說:“俞先生,你不要再寫了,我信啦。”心裏有所疑就說是自由,聽者不以為忤是容忍,在北大,這是司空見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