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緣立刻退了出來。她看見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樣式古老的劍,更重要的是廳堂裏那種異樣的氣氛。陳緣在三醉宮待得也久了,雖不入江湖,卻也江湖久慣,她知道什麼情景應該回避。
沈瑄的武技是很好。他絕少有動手的時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宮的神醫動了手,沒人討得了便宜去。像小謝,還有卓渙之他們,拜了沈瑄作師父,學得一身武藝,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一番名頭來。但陳緣天生資質不佳,也就一點都沒有學。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學武技幹什麼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沒說出來的究竟是什麼,江湖險惡?陳緣轉過身,鑽入屏風後麵。
江湖,那隻能遠遠地看著。
偏生那些話還是傳到耳朵裏。那人的聲音也還年輕,卻是中氣不足,何況是在求人診治,更顯得微弱可憐。他心裏很急,越說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氣,不疾不徐,一味地推拒著,竟似一毫也不讓步。那人就說:“難道你沈神醫就一點責任也沒有,難道你可以見死不救?”舅舅說:“原本也救不了你。你若靜靜養著也就罷了,我根本沒有辦法讓你能夠動武。”兩人說著說著,竟爭吵起來。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聲調,卻驟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陳緣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筆,探頭去看。
那人竟然也正巧往這邊看,目光撞上,如此敏銳。
陳緣連忙低了頭,卻明明聽見——
“師父見死不救,那就請令徒出手。”
陳緣腦子裏一片空白。沒關係沒關係,舅舅會跟他說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說,等著她自己開口。
她隻得從屏風後麵繞了出來,朝人福了一福。陳緣張了張嘴,想說:我不過是個學徒,沒有給人看過病的。
那人就這麼立在她麵前,懇切地望著陳緣。灰布道袍棱棱地挺著,一抹眉色淡若天際孤雲。
陳緣說出來的話是:“可以,我盡力為您治病。”
那人拊掌大笑。
以為舅舅會生氣,然而沈瑄微微一笑,隻說:“那小緣你可要費心。”
葛傾,他患的是心疾。陳緣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發現搏動得厲害。陳緣沒見過這樣重的病人,一驚抬頭,卻看見他臉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過了。”
陳緣頓時明白過來為什麼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遠是看心疾的高手,連他都放棄了的病人,沈瑄自然知道有多麼棘手。名醫們各自心裏有譜。這硬骨頭卻叫她陳緣給攬下了。這種病從胎裏來,永遠治不好的,隻能慢慢將養著。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傾。依然是遙遠的笑容:“大半輩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隻是不練武是不可能的。請娘子想想辦法,再多給我一些時間。”
悲慘的場麵,陳緣也算見得多,卻還是忍不住難受:“多長時間呢?”
葛傾的聲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隻要三年的時間,應該不算很難了?
但是陳緣卻沒有什麼把握。平素裏見慣了舅舅治病,真的輪到自己,反而手忙腳亂。先給下了一個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書,看看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對症的。
葛傾沒有留在三醉宮,買了一隻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後麵。那天晚上陳緣還在翻書,葛家的蒼頭來了,說小郎又犯了病,郎中快去看看。陳緣披了衣裳去瞧,隻見葛傾滿臉青紫,口吐白沫,不停地喘息著,連躺也躺不下。這是要命的發作,十有八九是救不過來的。陳緣讓蒼頭去請沈瑄,沈瑄卻沒來。陳緣自己忙了一個晚上,總算葛傾緩過了氣,就回去睡了。
再睜眼的時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黃昏。陳緣暗叫不好,忙忙地就跑去船上看葛傾怎樣了。
臥室裏卻沒有人。
陳緣心裏猛地被抽空了,瞪著陳設簡樸的船艙,好像什麼也沒看見。
哪裏傳來的笛聲呢?
清越活潑,如同晶瑩的春雪。
陳緣悄悄地繞到船尾,看見葛傾一襲灰袍,金色的夕陽被湖水片片搖碎,映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分外生動。還能吹笛,真是好了。陳緣不敢攪了他興致,默默聽一回,自己悄悄走開。
《梅花三弄》,那樣欣悅的調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陳緣想著,忍不住又回頭望望。夕陽影裏,水光瀲灩,那人影看起來頗不真實。乍一轉身,卻正碰上葛傾注視沉思的眼睛。陳緣一慌,未及說什麼,一低頭溜掉了。
夜裏便沒了看書的心思。翻開箱奩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地調著。沈瑄會彈琴,小謝也會,陳緣卻沒有學到多少。一曲《梅花三弄》,彈來彈去像是膠在指尖上,化不開。於是想著葛傾,在湖上、船裏,不知睡著沒有。舞刀弄劍的江湖人,笛子卻吹得這麼有情趣。
這樣的人,卻隻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給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纖纖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靈。
前前後後,葛傾在三醉宮待了幾個月。他走後的這三年間,三醉宮常來一個客人,歐陽世家的掌門人歐陽覓劍,說起來還是葛傾的師弟,曾經跟陳緣說起過這個大師兄。
歐陽覓劍本來是為著小謝而來。小謝歸宗認祖,原是歐陽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歡東奔西走,歐陽覓劍過來,往往見她不著。沈瑄和這歐陽公子又話不投機,結果隻有陳緣招呼著。一來二去的,他倒是和陳緣熟了。
“晚生複姓歐陽,名覓劍。”
早知道歐陽世家的名頭,陳緣微微地驚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