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笑:“娘子若覺得不好記,就想著果脯什麼的好了。”
陳緣忍不住撲哧笑了。她知道,歐陽世家的掌門少年老成,聲名赫赫,是個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一般總是和藹可親。
他的葛傾師兄,從前也是這樣的人吧?
隻是落到陳緣手裏的葛傾,已然英雄末路,這一點連不諳世事的陳緣都看得出來。他在三醉宮旁邊住下來,一來為了治病,二來也是為了躲避仇敵的追殺。沈瑄固然說了不管,但是也沒有什麼人真的敢在君山邊上動刀動劍。這樣子葛傾總算可以好好休養一陣。
何況他隻想要三年的性命。
“連我都沒有見過他,隻是在天池學藝的時候,晦明師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歐陽公子已經是江湖中數得上的人物,說起這大師兄,還是滿臉的崇敬,“有一年師父雲遊長安撿回來的。不知誰家的孩子,因為生下來有病,被扔在勝業坊後麵一條陰溝裏——也許母親是一個倡女。身上隻圍了一條破爛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師父看他先天不足,身體孱弱,也不打算傳授他武藝,隻想留在身邊做個捧劍小童。沒想到大師兄是個極要強不認命的。他十二歲上,徒手殺了天山一帶有名的馬賊女頭子玉麵紅狐,名動塞外。這一來,師父這才知道被他偷偷學了不少武技。後來師父索性正式教他。師兄很刻苦,十八歲時出師,儼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後來的故事為很多人所熟悉。師兄一人一劍,拜訪五大名山、十八門派,向各路高手挑戰,闖下了不敗劍神的名頭。聲名之響,不次於你們三醉宮當年的劍神澹台樹然。他與廬山的盧淡心真人約戰之時,嗬嗬,小緣,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樣的盛況空前。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後起之秀,一個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鬥,武林的精英幾乎都趕來了,不肯錯過這場好戲。一個鄱陽湖都被船隻占滿了。可是後來,盧真人卻沒有露麵。”
“是盧真人怕了?”陳緣問。
歐陽覓劍搖搖頭:“不知道。廬山既不應戰,我師兄就自然而然勝了。當時有很多人追隨在他身邊。師兄一高興,索性成立了一個‘白龍幫’,自己做幫主。”
陳緣心裏抖了一抖。說起“白龍幫”,她是知道的。沅江邊上開酒店的劉洋,不就是被“白龍幫”的人砍了左腿,至今還拄著沈瑄給裝的義肢。還有——說起來都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帶百姓至今說起那群江湖惡少,還覺得是一場噩夢。
歐陽覓劍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遂道:“師兄那時年輕氣盛,不知道約束手下弟兄。他以為隻要武技好就可以了,其實這哪是長遠之計。”
陳緣勉強笑了笑。一樣少年英雄,歐陽覓劍和葛傾還是不同。歐陽出身名門,家底雄厚,本人又是個老練有城府的;葛傾呢,葛傾是正月裏的爆竹,一時間轟轟烈烈,振聾發聵,驚得你不敢正視。可是再睜眼一看,煙消火滅,卻是什麼都沒了。
結果後來人們說起少年英雄葛傾,反倒不屑一顧,以為是曇花一現的人物。
“我的舅舅,”陳緣忽然問道,“和葛傾比過武嗎?他們倆——誰勝過誰?”
歐陽覓劍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會輕易和人過招。”
陳緣覺得歐陽覓劍的笑容像是暗示什麼,卻又不敢問。
舅舅還沒回來,打發走幾個病人,陳緣又開始碾著潔白的芙蓉花蕊。眼見快晌午了。
當初,葛傾住在湖上時,表現得異常平靜,每天吹吹笛子、看看書。陳緣那時哪裏想到他先前是這樣一個厲害角色。遵著舅舅的規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問問覺睡得好不好,飯吃得好不好,最近又有什麼不舒服的。陳緣年輕麵薄,有時沒話找話的,十分不好意思。葛傾又不像後來的歐陽覓劍那樣能說會道,有時說著說著沒話了,就這麼沉默尷尬著。於是又吹笛子。陳緣如釋重負地告退。
忽然笛子聲在背後停了。不免又嚇了陳緣一跳。
“陳娘子,”葛傾悠然問道,“我的病是真的無救了吧。”
“哪裏,當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陳緣隻敢含糊回答。
不要以為她不盡心盡力。這些日子來,陳緣幾乎把自己學過的東西又統統重溫了一遍。有些問題搞不懂,又不敢直接問舅舅,隻好拐彎抹角地“提起”。沈瑄心裏明白,也不說,就順著她的意思告訴她。
給葛傾試著換了好幾種藥了,終是不見起色。陳緣也急。換作別的病人,早就要跟她生氣了,一個剛出師的小郎中,原來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來試藥。偏偏葛傾,總是微笑著,像很理解她一樣,任她把方子改來改去。這叫她如何是好?
一個多月過去,陳緣和葛傾,總算是漸漸熟識了起來。
歐陽覓劍再來,陳緣忍不住,又問到了葛傾。
歐陽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娘子。陳緣臉紅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病還沒治好呢。”言下之意,因為是病人,所以她隻好老惦記著。
“七年前他敗給了巫山女。”
巫山女?那是江湖上流傳了很多年的傳奇。陳緣都覺得奇怪。巫山派的最後一個弟子,那個終年隱居巫山的神秘女郎,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經曆裏出現過。江湖上好像沒有人戰勝過她。她——不會老嗎?
“其實敗給了巫山女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從不涉足江湖,武技近於幻術,無人可敵,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樣的人物,不與武林中人並稱。葛傾大可以把這一次失敗從自己的記錄中抹去。但是他太過心高氣傲。
“那一戰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場,當時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說出。巫山派有一門功夫叫作‘行雲’,功起之時,雲遮霧繞,外人看來隻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傾卻是隻憑一柄青鋒,劈開重重迷霧。後來葛傾就嗬斥巫山女,說她幽閉荒山,修煉這種妖術,根本是鬼不是人。這樣的武技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巫山女聽見這話,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