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阿加蒂斯在我出生的年代和未出生的年代裏都曾幾次到美國和歐洲的一些名牌大學講學,留下了諸多妙不可言的聲音和形象,同時也留下一個優秀作家無可指責的晚年。聽著,他已經坐在講台上——
“當我們閱讀或讀完但丁的作品後,就會感到,他寫出了自己的想象。更要命的是,讀了《神曲》之後,我們總覺得但丁死過一次,上過倒立的地獄之山,或煉獄的交叉小道,或天堂的中央,並且還和影子(遠古的影子)交談過;那些影子都是用意大利三行詩說話……”
“……我還要提請大家注意但丁的另一個特點:絕倫的精美。
我們總是隻關注他作為佛羅倫薩詩人陰冷與嚴謹的一麵,卻忽視了他藏在陰冷和嚴謹之中的美感、愉悅和溫柔。溫柔來自作品的構架,比喻的奇譎……”
“我們貧乏的語言文學,雖然難於引人入勝,但卻創造了一種風格迷信,一種熱情有限的、心不在焉的閱讀方式……我不知道音樂會不會對音樂絕望,大理石會不會對大理石不屑;但我明白文學具有預言沉默的將來的功能,它會不斷汲取自身的美德,愛上自己的消解,向自己的結局求婚。”
就是這樣,阿加蒂斯憑著一根拐杖和記憶講演著,回憶著,征服了成千上萬的學生和教授。當講稿錄成文字時,人們覺得每一篇都是最珍奇不過的美文,就像出土的文物,令人敬愛油生,愛不釋手。
紅哥最後告訴我,他正在翻譯阿加蒂斯的這些講稿和另外一些文論性隨筆,可以結成一個集子出版,希望我回北京幫他跟有關出版社聯係一下。我爽快地答應了他。
五
返京後,我很快跟出版社的朋友取得了聯係。我料想朋友知道我要為他推薦一部阿加蒂斯的作品一定會高興起來的,所以我甚至是帶著一點兒炫耀又請功的口吻跟朋友談起這事的。但朋友聽了卻是一臉不高興,沉默著,好像我為難了他似的。過了好久,他才這樣假模假式地問我:“你是讓我說實話還是假話?”
我說:“廢話,誰要聽你的假話。”
他說:“那麼我告訴你,我出版不了這本書。”
我問:“為什麼?”
他答:“阿加蒂斯的書不好賣。”
我說:“阿加蒂斯不是瓊瑤三毛,你想賣幾十萬冊當然不可能,但賣幾千冊總是可以的。幾千冊就夠了。”
“不不不,”他朝我連連擺手,“我不會指望阿加蒂斯給我帶來巨大盈利,但起碼得保本吧。幾千冊當然夠了,問題是幾千冊也成問題。”
然後他告訴我:B出版社半年前出了一本阿加蒂斯短篇小說集《阿加蒂斯的遊戲》,他們是興致勃勃又有點兒興衝衝地出這本書的,為的是搶在別人前麵。阿加蒂斯的東西在國內出版得甚少,從八十年代中期A出版社斷斷續續介紹過一些阿加蒂斯的短篇小說後,十多年時間還沒有人去碰一碰這位“作家中的作家”,而這十多年中為阿加蒂斯的魅力和名聲傾倒的人也許是成千上萬的。所以,他們對出版這本書抱有很大希望——“一筆高雅的無人指責的收入似乎隨手可得。”隻是謹慎起見,開機他們隻印了五千冊,不過隨時他們都準備付印第二次,第三次。總之,他們起初就像我和我的很多朋友們一樣,對異域的阿加蒂斯充滿了信心和激情。但現在他們發現——他們承認——失敗了。
“讀者對阿加蒂斯的需要並不像你我想象的那麼多,”朋友最後這樣說道,“我現在逛書店,常常看到綠色的阿加蒂斯(那本書的封麵是綠色的)委屈地躲在一邊,像本過時書,又像個可憐蟲,無人側目,無人去摸,灰塵一天天蒙上,也許很快就會被清理入庫。”
說到這裏,我已經坐不住了。
“說,哪裏有這書?”我站起來,準備走。
“你要去買?”
“當然。”
“門口昆侖書店就有。”朋友說。
我衝到昆侖書店。盡管阿加蒂斯的書確實沒有放在顯目處,但也許是某種感應,也許是朋友的提醒起了作用我很快就發現了它:就像朋友所說,它委屈地躲在一邊,跟一套又老又醜的少兒讀物夾雜在一起;它單薄的樣子也像一冊少兒讀物;它高高在上的樣子又不像一冊少兒讀物。
少兒能摸到書架的頂層?我很奇怪這個書店老板的無知,連少兒身高都不了解。它所處的高度也許是專門為我安排的,我舉起手,剛好夠得到它。我摸到了它,驚喜的手有些發抖。我把它抽出來,懷疑地看了目錄和序言,確認無疑後,又珍愛地撫摸了下封麵,問營業員:
“這書還有嗎?”
“有。”營業員沒看我一眼。她們總是那麼高貴又厭倦。
“有多少?”
我問的目的是想看看我敬愛的阿加蒂斯是不是如朋友說的那麼賣不動,所以,我希望得到的是:就剩這一本,仿佛這僅有的一本留落在此是專門為我預備的,這樣我會感到神秘又公正,感到光榮又幸福。我甚至想,我與阿加蒂斯之間應該有這種神性和緣分。
但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是營業員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逼著我: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她轉身用腳丫子踢開書架下一個四方形的書櫃,還用她臭烘烘的腳丫子指劃著裏麵的幾包書說:
“這些全是,你要可以打八折。”
這時候,我簡直氣得顫顫發抖了。說真的,如果說營業員無知做出的傲慢甚至還有她的臭腳我可以忍受的話,那麼眼看著阿加蒂斯神聖的書籍被如此玷汙、作踐——像一本色情書一般被關閉在黑暗中出售,又像一本過時書一樣被折價處理,這是我無法忍受的。我憤憤地想,一本即使幾十乃至上百個當今“著名作家”綁在一起都寫不出的書竟落得如此下場,這當中體現出來的不公和愚昧已經到了極限。我被狠狠地激怒了,然後有所失控也是在所難免的,我大聲責問營業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