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加蒂斯(2 / 3)

我其實很容易滿足。

我是多麼容易滿足!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光榮和幸福。

哦,阿加蒂斯,阿加蒂斯,輕輕地,或者高聲地,或者默默地呼喚你的名字,使我感到無比的光榮和幸福。

我知道,要想占有阿加蒂斯的全部作品是不現實的,但作為一個願望它又是現實的,因為願望總是比現實大。願望是你們高舉在外的一隻手,而不是雙腳。現實是雙腳,現實是雙腳踩出的足印。我在沙灘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在願望的拍打下,我時刻都不放鬆對阿加蒂斯作品的搜索。詢問了每一個朋友,翻閱了每一冊外文雜誌,訂購了三張《新書報》,聯絡了無數家外文編輯部,認真、執著的精神使我感動又驚歎。

“所有人類的錯誤都是因為沒有耐心;因為沒有耐心,人類被逐出天堂;因為沒有耐心,人類無法返回天堂。”

阿加蒂斯的這段朗朗上口的金玉良言,一向令我感到無比親切和安慰。因為我就是個沒耐心的人。因為沒耐心,我沒有一個願望是落成現實的。紛紛落空啊。啊啊,富春江畔的女中尉,我是多麼想娶你為妻,為什麼你要做別人之妻?女中尉語說:

“就因為你太沒有耐心,太早地把我們一生的幸福與痛苦在幾個月內就揮霍掉了。”

這樣的苦水難道我隻喝過一回嗎?

很多回!

說真的,我從來不相信自己的耐心。然而,在搜尋阿加蒂斯作品的過程中,我卻表現出了天大的耐心,在將近三年時間裏,我每天都踮著腳尖,睜大雙眼,像個尋死的上吊者一樣地尋覓著阿加蒂斯的片言隻語,“出奇又巨大的耐心。”不一定會比阿加蒂斯小說中的那隻象征著優美和可怕的老虎遜色多少——那隻老虎想把“沒有臉的風”撲住並且撕碎。

阿加蒂斯的老虎。

然後有所收獲應該說是正常的,這要感謝詩人笑武。事情是這樣的:一九九一年春天,我為愛情所迷惑,命中注定地來到了西南重鎮成都。羞澀的行囊使我不敢向任何一家蹩腳的旅館投宿,於是我找到了女作家熊姍姍,她是我的鄉黨,又是個屬狗的女人,命定中應該是對我有關懷之熱情的。她從詩人笑武那裏給我借到了一套閑置的1×1的單元房,據說這套房子曾逗留過不少詩人作家,一位南方作家就在這套房子裏寫出了他的成功之作,笑武自己也在這房子裏寫出了那首為他獲得幾百美金的得獎詩歌。可以說,這是一套有靈氣的房子,我的阿加蒂斯情結似乎注定要在這裏得到某種程度的進展。

一天晚上,不知是由於無聊,還是出於好奇,也許僅僅是想證實一下抽屜是否上鎖,我拉開了寫字桌左邊的抽屜。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抽屜裏沒什麼東西,起碼沒有什麼隱私的東西:零零落落的幾張分製小鈔(現已很少看到),幾枚圖釘,一把斷了齒的塑料梳子,一支圓珠筆芯,一盒火柴(空的),一隻“大重九”的煙殼子(也是空的),一版完整的紅色藥囊……

由於我當時正在鬧肚子——這幾乎是所有初到成都這個以麻辣著稱的美食城必經的一個麻煩,我對藥囊發生了興趣。拿起一看,見是痔瘡栓,心裏不由發笑起來。因為那藥囊的形狀跟火箭頭似的,使我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我把藥囊重新放回抽屜,出於一種小人心情,我還專門把它放得跟原先一模一樣,然後慢慢地推攏抽屜,這似乎想告訴主人:我沒打開過抽屜。但就在我慢慢推攏抽屜時,我的目光突然被“阿加蒂斯”幾個字抓住了:它們躲在一張墊抽屜的紙角上。這張紙本身是反過來的,但由於上麵沒承壓東西,已出現卷角,“阿加蒂斯”幾個字恰恰就在卷角的地方“隱隱生輝”。

難道我會對它——這幾個字——忽視不見?

不會!

願望就是眼睛,是隨時睜大的眼睛;等待就是敏感,是那種無意識的敏感。我對阿加蒂斯的名字敏感至極,它無法從我眼中滑脫。苦苦期待幾年,結果竟然在一堆以火箭頭似的藥囊為首的爛東西中不期而遇,著實令我哭笑不得。

抽屜裏總共墊了三張這樣的紙,我一一看過後,知道它們是一起的,連起來剛好是一篇文章的全部,“隱秘的島嶼”是這篇文章的題目。文章這樣寫道:

“在我因眼盲無力閱讀時,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終結。我不會顧影自憐——如同一位作家說。一種新的經驗才開始,於是我想,我可以去探究祖先們的語言,古老的親愛的語言……”

看得出,這不會是篇小說,但它確實是阿加蒂斯的,每一句話都是阿加蒂斯的,表達的事情也是阿加蒂斯的。從口氣上判斷,我感覺這應該是篇講稿,晚年的阿加蒂斯蒼老地坐在高高的講台上,台下坐滿了學生,又好像沒有一個學生,隻有“隱秘的島嶼”和阿加蒂斯唱詩的聲音:

“……所有的島嶼都是隱秘的。太陽也是島嶼。太陽也是隱秘的。據說世上隻有鷹才被允許凝望太陽。我不能凝望太陽,不是因為我眼盲,而是因為它會使我眼盲……”

那天晚上,阿加蒂斯的課堂上又多了一個學生。做一個阿加蒂斯的學生,我不會慚愧的。我願意為阿加蒂斯下跪。我隻願意為兩種人下跪:尊敬的老師和父母大人!

譯文的作者是個很生疏的名字,叫於紅,熟悉的人都喊他叫紅哥。

當時他是笑武沙龍中的一員,經常來笑武處,所以我很容易就見到了他:

中等個子,皮膚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個身強力壯的人。年齡可能跟我差不多,二十七八歲,這個年齡現在對我來說就像一隻鳥兒永遠飛離了巢穴,又像一顆子彈射出了槍膛,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開始似乎有點不太想接近我,但阿加蒂斯使我們很快“心心相印”,他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的阿加蒂斯,臉上有一種天然的歡喜和激情。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與人這樣談起阿加蒂斯,但這並沒有削減他重談的興致,反倒談得更加堅實,沉著,機智,意味深長,充滿了誘惑。

坦率說,他的阿加蒂斯和我的阿加蒂斯有點不大一樣,我的阿加蒂斯是充滿了令人迷惑的機關和循環樓道的撲朔迷離的小說的阿加蒂斯,他的阿加蒂斯是寫了一手明亮的經典的隨筆的阿加蒂斯,才華橫溢的健談善辯的阿加蒂斯。但兩者高度是水平的,肩並肩的,就像國王與獅子,蛇與女人,具有相等的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