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確實獻給老Z。或者,同老Z一樣的人。
現在,我腦袋裏堆積著許多疑問,諸如我是誰、為了什麼、正在什麼、將會什麼等等。其實,我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們糊裏糊塗反而好。難得糊塗!可有些事我知道我是想刨根問底,問個明白的。譬如講,我一直有這樣一個疑慮:我們人呐,講起來是萬物之靈,頂天立地的,敢與天鬥,與地鬥,開山辟路,移海造田,敢叫日月換新顏,敢讓山河變模樣,好像是本領很大,無所不能,無所畏懼的。形容我們膽大的詞語也多的可以用籮筐裝,諸如膽大包天、膽大妄為、膽大心細、膽識過人、才高膽大、初生牛犢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等等,不勝枚舉。可實際上,我發現,我們人的膽子其實是蠻小的,怕這怕那,畏首畏尾,前怕狼後怕虎,膽小如鼠。甚至,我敢說,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頂天立地的人,其實是人世間——地球上——所有生靈間膽子最小、害怕的東西最多、活得最可憐的東西。可憐蟲。
我這麼講的言外之音自然讓你明白,就是我膽子很小,害怕的東西很多。是否是?
就是。
我膽量確實不大,很小。經常在害怕什麼,莫名地害怕。問題不在於我害怕什麼,我算老幾?我無名小卒一個,就是死了又怎樣?問題在於:這麼多年來,幾十年來,我居然還沒有真正遇上過一個膽子當真大得什麼都不害怕的人,好漢,無所畏懼的人。
不信?
不信,我可以從頭到腳講給你聽……
“頭”在鄉下。我小時候在鄉下長大的,浙江富陽,一個古老的大村莊。有青山有綠水,很美麗的一個地方。也很平安,沒有土匪,沒有強盜,連凶猛的野獸都沒有。按說那裏的人有吃有喝,民風淳厚,治安良好,應該沒什麼可怕的。可我發現,村裏人,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都在害怕著什麼。譬如講,小孩子都害怕山裏頭的老虎,哪家孩子不聽話,耍性子,哭了,鬧了,他家大人總會拿老虎來嚇唬他,嚷一句:老虎來了!那哭鬧不止的孩子頓時就會不哭不鬧,乖乖地鑽進大人懷裏,安靜得跟隻可憐的小貓小狗似的,悄無聲息。靈驗得很。其實,說真的,多少年過來,人們連老虎影子都沒見過。可孩子們就是怕它,無一例外。
孩子長大了,七八歲了,可以上學讀書了。那時候,他們老虎是不怕了(當然,要真碰上我想還是會怕的),卻怕起了人。有的怕父母親,有的怕老祖父祖母,有的怕哥哥,有的怕姐姐。有的索性統統都怕,凡是大人都怕。說真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但怕人,所有大人:長輩,老師,親眷,村幹部,老熟人,陌生人,見誰怕誰。大部分孩子都像我一樣,因為怕大人,我們總是設法躲著他們,討好他們。天黑了,想到回家遲了要挨打罵,趕緊回家。天亮了,想到上學遲到要挨老師的罵,趕緊起床。在外麵闖了禍,比如跟同學打架,不小心損壞了公物,考試得了低分等等,往往嚇得不敢回家;回了家,跟賊似的避著光走,順著黑鑽,聽見大人咳嗽,嚇得膽戰心驚——因為上次挨打的記憶或傷痛還鮮明著呢。我可以說,大部分孩子都這樣,活著就是為了避免大人的打罵,避免打罵成了我們的緊箍咒。就這樣,慢慢地,大部分人都成了一個模子擠壓出來的乖孩子,老實規矩,膽小怕事,懂禮貌,守紀律,也就是常人講的可愛。
不過,也有個別孩子是不怕長輩的,因為他們是“獨苗獨根”,獨生子、獨養女。他們的父母害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斷了香火,把孩子當寶貝養,當小皇帝看,什麼都順應著他們來,指東不西,說一不二。他們在放大的溺愛中成長,自然變得有恃無恐——但僅限於在家裏。走出家門,他們甚至都怕我們。可以說,他們是溫室的盆景,連大的太陽光都怕。當然,他們最怕的肯定是學校裏的老師。我注意到,這種在家裏頭稱王稱霸的人,在學校裏往往特別怕老師,比我們還怕。也許是因為不怕家長的緣故吧,家長總是把老師的威嚴過分地誇張了。這些孩子一旦跟你鬧矛盾,你要想製服他們,很簡單——隻要把老師當鎮山寶劍抬出來,對他們念一聲:我要去告老師,甚至隨便喊一聲:老師來了……他們就蔫了。這我以前試過的,屢試屢爽,保準管用。
孩子是這樣,大人更是如此,幾乎人人都有各自害怕的人和事。要說事(怕的事)就太多了,沒法說。大人嘛就是事多,一家子大小的吃喝拉撒,墳前屋後,鄰裏妯娌,村裏隊裏,從前以後,事堆著事,能沒個三長兩短,鬥來爭去的?到處都是鬥爭、競爭,爭先恐後,爭權奪利,爭來爭去,天大的膽子都嚇破了。狗怕人,人怕事,這在哪裏都一樣。所以,說事是沒法說的。說人嗎?有的男人怕老婆,有的女人怕老公;有的男人不怕老婆,可總是怕著誰。這人沒準是生產隊長,或者是大隊會計,或者是治保幹部,或者是隔壁鄰居。有時甚至是一個表麵上文文氣氣的新媳婦,或者老姑娘什麼的。女人的情況則更不要講了,多半女人都怕自己的老公,或者婆婆。我在鄉下經常看見這個或那個的男人當人麵刮自己老婆或兒媳巴掌、耳光的事情。有的男人還野蠻兮兮地把女人拖在路上,跪在膝蓋下或者捆吊在屋梁上呼呼啦啦地毒打,那駭人的模樣,我至今想來還覺得可怕。這樣的女人你想,她們會沒有怕的嗎?
有的是。
多的是。
她們跟怕鬼似的怕這人那人,或丈夫,或婆婆,或公公。怕煞!
有個孤老頭子,輩分蠻高蠻高的,村裏人無論誰都敬重他幾分,逢麵總親親熱熱喊他大爺大伯大哥什麼的,適時還邀他上桌子吃飯。我原來猜想他總不會再怕什麼的。可不。有一回,我知道他也是有怕的。他怕死後沒人哭喪,魂靈入不了陰間。甚至,他還擔心死後有人傷天害理,偷偷調換他的硬木棺材。他有一口朱紅光亮的上好棺材,擱置在堂屋裏,誰見著都要誇獎一通:好啊,好啊!值大價錢呢!誰不喜歡好?這些話聽著就覺得不對頭,話外有話,心裏有鬼,能不怕嗎?
據講,這棺材是他壯年時就預備好的,確實很好,我見過。
總之,一句話:那些人,鄉下人,不管誰似乎都是有自己害怕的東西,或人,或事。
也許城裏的人見識廣,知道的道理多,膽量一定要比鄉下人大得多。
小時候,在沒有進城之前,我經常這樣想。
可後來我去到城裏看,發現城裏人似乎比鄉下人膽子還小,害怕的東西簡直是太多太多了。他們不光在家裏頭怕這怕那,還在單位裏、社會上怕這怕那的。我第一次進城的那會兒,城裏正在大搞什麼大革命,天天抓人、鬥人、殺人,鬧哄哄的,戴紅袖章的人滿街亂巷地竄,大街小巷到處貼滿大字報、紅標語。夜裏,時常槍聲、打砸聲四起,嚇得居民們都不敢踏出家門,隻好終日關在家裏,從窗戶裏偷偷地打量外麵世界。那種目光,你一看見就會知道,他們心裏有多麼的害怕——那是一種提心吊膽的目光,像一隻掛花之獵的目光,充滿警覺和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