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楚歌(3 / 3)

看著城裏人害怕的勁頭超過鄉下人,我實在想不通,理解不了。當時我還小,大約十來歲吧。我隻是想,等自己長大了,長出膽子(那時候我們都相信大人說的,小孩子是沒有腰子和膽子的),我的膽量準會大得多,害怕的東西準會少得多。於是,我格外希望自己快快長大——不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有一個能讓我無所畏懼的“膽量”。

光陰荏苒。我十八歲了,正當年,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血氣方剛、意氣風發。我的臂力可以舉起一個跟自己一樣重的人,我的胃口可以吃下一隻三斤重的土雞,我的朋友也有七八個——如果我們聯手打架,街上的流氓阿飛也怕我們。就是說,十八歲的我並不怕流氓阿飛,但我害怕的東西卻比以前更多,很多,多得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虱多不怕癢,太多了反而不想說了。

你是不好意思說吧?

不,跟好不好意思沒關係,再說,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就我一個人這樣。那時我們家住在一棟臨江的黃色筒子樓裏,樓裏住了有十好幾戶人家,跟我差不多年齡的人也有十幾個。

不瞞你說,他們,我的同學,朋友,鄰居,都跟我一樣,怕得多。有的還不及我,比如,我們家樓上有個女孩子,讀書成績一般化,但她就是想考上大學。這就是矛盾:想考上又怕考不上。考不上怎麼辦?嫁人。她爸爸說,考不上就嫁人。她媽媽又說,考不上大學又能嫁什麼人,頂多嫁個環衛工吧。她說,嫁給環衛工她寧願死。她爸爸媽媽都說,那你就爭取考上吧。可她覺得自己考上的可能性很小,結果就在高考的前一天夜裏失蹤了,三天後,她的屍體從江上漂起來。那一年,她才十九歲。

我記得,那天街上的人都去江邊看了她的屍體,包括我,包括一個在“文革”時候被紅衛兵打傻的老詩人。老詩人突然詩興大發,像個英雄一般地立在江邊,琅琅有聲地吟唱了一首詩:

十八歲,十九歲,豆蔻年華,出水芙蓉。

小女子,江上漂,命斷黃泉,生不再來。

紅衛兵,紅衛兵,袖章鮮紅,拳頭血紅……

我聽著他的詩,就知道,老詩人也是一個有怕的人,雖然他傻了。

再比如,有個九歲的小男孩,他雖然沒住在我們這棟樓裏,但我可以經常看到他,因為每到星期天,他總會和他媽媽一起來我們樓下的音樂老師家學彈鋼琴。有一天,老師一邊彈著鋼琴一邊嗚嗚地哭,把樓上樓下的人都驚動了。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有個學生,一個才九歲的小男孩,因為害怕他媽媽天天日裏夜裏地逼他練鋼琴,他竟然在被窩裏用剪刀剪掉了自己三個手指頭。

用剪刀啊!

三個嫩嫩的小手指頭啊。

還有一個人,也是因為怕,幹出了比這個小男孩還要驚心動魄的事。

他曾經就住在我家這間屋子裏,我們家入住前不久才搬走,可以說,我們住進來時,屋子裏一定殘留著他的氣息。我們不認識他,但我們都知道他很混蛋,是那種偷偷摸摸的混蛋。說白了,就是個小偷,三隻手。因為是三隻手,城裏的姑娘都不願意嫁給他,他隻好娶了一個鄉下姑娘。鄉下姑娘生得楚楚動人的,到了城裏,就變得更加楚楚動人。她經常頭上戴一朵嬌嫩又噴香的梔子花,嘴唇紅生生的,走在大街上,看她的男人很多,回頭率很高。其中有個人說,她男人經常偷人家的東西,我們也偷他一點東西吧。就是說,他們不滿足光看她,他們想采取一點行動。於是,有個男人給這個女人寫信,塞紙條。但鄉下姑娘隻認得幾十個大字,看不懂紙條,隻好要請三隻手幫忙看,翻譯。三隻手以為女人在故意氣他,給他難看。於是,懷恨在心。他恨寫信的男人,也恨自己的女人。關鍵是,他女人並不知道紙條上的真正內容,所以沒有刻意去回避與那個給她寫信的男人的正常往來。三隻手看在眼裏,恨在心裏,恨之入骨。恨也是怕——他怕女人給他戴綠帽子。一個城裏人,戴一頂鄉下女人的綠帽子,這個臉麵就丟大了。比當三隻手還要丟人現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不了!於是,發生了驚心動魄的可怕事——太可怕了,可怕得我不敢說……

你知道,我很膽小,太可怕的事是不敢說的。

其實我知道,大家都很膽小,即便我說了,可能也沒人敢聽。

那就免開尊口吧。

什麼人有可能膽量過人,無所畏懼的?以前,我總想,隻有軍人,革命軍人。他們穿著威武的製服,手裏還有槍,槍裏還有子彈,唱的歌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連死都不怕,還會怕什麼呢?我想不出來。

好啊,做一個無所畏懼的軍人多神氣!

於是,我當兵了——你們知道,我真的當過兵,扛過槍。

可是入了伍,我才發現,我錯了,部隊裏的人照樣有他們怕的,而且也許是由於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吧,他們怕的東西特別五花八門,稀奇古怪,什麼都有。比如,我知道我們連隊有個農村兵,是江西人,家裏很窮,他帶著像台階一樣節節攀高的三個遠大的理想來到部隊,最高的那個理想是提拔為幹部,娶個大城市的姑娘,做個大城市的公民;其次是轉個誌願兵,在家鄉縣城娶個姑娘,留在縣城;最不行的也要入個黨,退伍回家,好爭取進鄉政府找個工作。就是說,他在部隊必須入黨:要提幹必須入黨,要轉誌願兵也必須入黨,最差的也要入黨。入黨是實現他人生多重理想的基礎,底線。底線當然是絕對不能破的,當然也是他絕對害怕破的。為了做到不破,他經常天不亮就起來打掃衛生,軍訓一完就往連隊農場裏跑,給我們種菜,喂豬,養雞,放鴨。後來發現有不少戰友在同他競爭,他索性天天半夜起來,摸黑去勞動——爭先恐後!結果,一天夜裏,他在瞌睡中一腳踏進一個深水池塘,犧牲了——他不會遊泳。過後,組織上追認他為黨員,還要求我們全體黨員向他看齊、學習。但我知道,他入黨不是為了我們向他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