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她忽然想起夜裏的夢,便直奔豬圈去看,看到靠牆的一堆柴火塌倒了,散了個滿地,亂七八糟的,但兩隻豬都好好的,沒有少一隻,也不見有什麼死傷,心裏就寬鬆下來。她預備先帶一把柴火回去燒早飯,回頭再來收拾它們,可在彎腰抱柴火時,她發現柴火堆裏裹著一件衣裳。
她母親說,那時節還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沒有看出這是件什麼衣裳,是誰的,隻是想衣裳裹在這裏麵,萬一當柴火燒了多可惜,就去揀這衣裳。
這一揀,叫她猛嚇一跳,因為她摸到了一個冰涼的身體……
這是三個小時前的事情,現在這具冰涼的身體——屍體——已經從柴火堆裏挖出來,被她的親人哭鬧著送到了人武部,撂在進門的過道上。
我是參加過抗美援越的,在戰場上什麼樣的屍體都見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戰友的,敵人的,美國人的,越南人的,缺胳膊的,丟腦袋的,瞪著眼的,伸著舌頭的。總之,屍體我沒少見過,這也算是我的一筆財富,起碼不會被一具屍體嚇倒。但是,當我在過道上看到這具屍體時,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首先,這不像一具屍體。我見過的屍體都是躺著的,不管是躺在床上還是地上,還是哪裏,反正都是躺著的,手腳伸直,仰麵平躺,即使一時不是這樣躺的,馬上也有人會幫助他(她)們這樣躺好。
這也是死人的基本姿態,也是活人對死人的一種約定。可是,這個簡單的約定她卻沒有得到,她說是平躺著的,其實頭和腳都沒著地,兩隻手還緊緊握著拳頭,有力地前伸著,幾乎要碰到大腿。總之,她的身體像一張弓,不像一具屍體,看上去她似乎是正在做仰臥起坐,又似乎在頑強地做掙紮,不願像死人一樣躺下去,想坐起來,拔腿離去。這怎麼看得下去?
我對在場的那麼多活人如此慢怠死者極為不滿,氣憤地撥開人牆,蹲下身,準備幫她躺好一點。以我的經驗,死人都是聽活人擺布的,即使有個別死者不太好擺布,也不是不能擺布,隻是需要多一點耐心。但當我在擺弄她時,卻發現我所有的努力都難濟於事,她的身體像石頭一樣硬,又硬又冰冷,我按下去了上半身,下半身隨之翹得更高,按下去了下半身,上半身又翹得更高,好像我在玩耍一塊蹺蹺板似的。與此同時,我又發現這具屍體還有一個駭人之處,就是她臉、手、脖子、腳踝等裸露的地方,綿綿地透出一種陰森森的烏色,烏青烏青,而且以此可以想象整個人都是烏青的。我們走了一路,昨天才分的手,我當然有印象,她膚色本來是很白嫩的(這一帶的姑娘皮膚都很白很嫩,也許是富春江的水養人吧),想不到一夜間,生變成了死,連白嫩的皮肉也變成了烏青,像這一夜她一直在用文火煮著,現在已經煮得爛熟,連顏色都變了,吃進了當歸、黑豆等作料的顏色,變成了一種烏骨雞的顏色。一具烏青的屍體並不比一具弓著的、想坐起來的屍體不讓人感到瘮人。再仔細看,我還發現她的嘴角、鼻孔、耳朵等處都有成行的蜿蜒的汙跡。據她父親說,這是血跡,隻是因為烏了身子,所以看起來不像血跡,像汙垢。我馬上想到一個詞:七竅流血。
這是一種痛苦的死的象征。
這具屍體,渾身上下都在告訴活人:她死得非常慘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個活人見了這樣一具屍體,都會對死者湧起強烈的同情心,至於她的親人們,這種同情轉眼即可變成憤怒,尋找發泄的對象。
我剛進人武部時,就聞到一股怒氣,彌漫在院子裏,凝結在一張張木訥又悲傷的臉上。我敏銳感到,我極可能成為死者親人發泄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麵對死者時,完全把死者當做戰友,盡量顯出足夠的悲憤,流了淚,又罵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樣子。這確實起到了一定的緩和他們情緒的作用,但隻是權宜之計。因為,我想得到——誰都想得到,他們做出這出格行為,把死者大老遠扛來,絕不是為了聽我們說幾句安慰話,博得我們一點兒同情。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從他們已有的做法——一種刁難人的架勢看,他們一定有更刁蠻的意圖。過道上站滿了人,我看至少有近二十人,院子裏還有。據說都是死者親人,也不知從哪來這麼多親人,想必與死者沾一點親故關係的人都來了。人多勢眾,人多事多,人多事亂。走道上鬧哄哄的,院子裏哭聲連成一片,也沒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誌都文縐縐的,這種事情也許從沒遇到過,遇到了就六神無主的,人影東竄西竄,就不知道從何下手。剛才我回來時,院門都還敞開著,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畢竟是打過仗的,這種場麵經得多,心裏亂是亂,但還沉得住氣,沒有亂了套。我進門馬上吩咐哨兵關了院門——按說,這種情況院門早該關閉。
從死者身邊站起來,我心裏已經想好,必須先發製人,把這麼多人遣散了,否則事情隻會越來越亂,越鬧越大。我看過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親是村長,當然也是黨員。所以,我先找到她父親,軟中有硬地對他說了兩層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