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為一個黨員,他把女兒屍體抬出來的做法是錯誤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諒解。
二、出了事是要解決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這麼多人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他想解決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餘人必須馬上回去,否則以聚眾鬧事看待,我們馬上通知公安來人處理。
最後,我指著人武部長辦公室的窗戶對他說:我這就去辦公室等你來談事,但那麼多人不走,我是不會讓你進辦公室的。說完,我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申辯的機會。有人叫嚷起來,說不能讓我走,但沒人上來阻攔。等我進了樓,走進辦公室,我從窗戶裏看到,她父親已經在勸那些人走。我心裏鬆了一口氣。
約摸十分鍾後,人陸續走離了,隻剩下三個人,都是死者的直係親人,父親,母親,哥哥。這時候,我來到院子,邀請他們去辦公室。剛進樓,父親看女兒的屍體不見了,以為我們想搞什麼陰謀詭計,勃然大怒。
我向他解釋,把死者丟棄在地上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們才把她移進屋子裏,並帶他們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動室,這裏有一張乒乓球桌,死者現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們還給她枕了枕頭,蓋了白床單。這樣看起來死者才像個死者,而不像剛才,像個炸彈似的丟在地上,誰看了都心驚肉跳的。屋子裏有一長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坐的。父親不知是累了,還是怕我們私藏屍體,不願意離開屋子,進屋就坐在椅子上,說有事在這兒談。說著,掏出煙來抽,一副牛拉不動的樣子。這樣,我們隻好搬來凳子,坐在死者身邊,如果死者有靈,我們談什麼想必她都是聽的到的。
以為是一場惡戰,但事實上還是比較平靜的,幾乎沒什麼火星子,雙方都拿出足夠的理智和道德。父親其實不是個刁蠻的人,隻是架勢有些難看,真坐下來後還是盡量克製自己情緒,有甚說甚,說明他確實是來談事的。他表示,他扛著屍體上門,一不是來詐錢,二不是釁事,來這麼多人,全不是他喊來,都是跟來的,也許因為他是村長的緣故吧。他說,女兒死了,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們,要怪應該怪他——“是我把女兒逼死的。”他確實這麼說的,原話如此。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簡直讓我感動。
他說,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誌把女兒給他送回來,白紙黑字地告訴他女兒犯了什麼事後,他羞愧得簡直要鑽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給扒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想說什麼,隻想打死這個畜生。
他這麼想著,上去就給女兒一個大巴掌。後來,在場的人武部同誌告訴我,那個巴掌打得比拳頭還重,女兒當場悶倒在地,滿嘴的血,半張臉看著就腫了。但父親還是不罷手,衝上去要用腳踢她,幸虧有人及時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誌說,正因為他們覺得這父親火氣太大,臨走前專門留話,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兒,否則以後這村裏的兵一個不招了。這當然是威脅,但可見當時父親的樣子有多可怕。
父親說,人武部的同誌走後,他確實沒再打女兒,他隻是要求女兒說出事情真相:是哪個狗東西睡了她。他先後盤問了三次,但每一次女兒都說沒有,她是冤枉的。但父親並不相信。父親認為,部隊上的事哪會有錯,那麼高級的醫院,高水平的軍醫和設備,怎麼會出錯?錯的肯定是女兒,她怕說出真相,連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說。女兒不說,父親氣上加氣,火上澆油,手舉了又舉,但想到人武部同誌留的話,前兩次都忍住了,到第三次卻已經忍無可忍。當時一家人剛吃過夜飯,桌上的碗筷還沒收完,父親抓起一隻碗朝她擲過去。女兒躲開了,父親又操起一根抬水杠,追著要打,嘴裏嚷著要打死她。開始女兒還跑,從灶屋裏跑到堂屋裏,從堂屋裏跑到豬圈裏,又從豬圈裏跑回堂屋,跑得雞飛狗跳,家什紛紛倒地。回到堂屋時,父親已經追上她,但沒有用手裏的家夥打她,而是甩掉家夥,用手又扇了她一耳光,還是下午那麼嚴重,她也像下午一樣倒在地上,一臉的血,不知是嘴巴裏出來的,還是鼻子。適時,母親衝上來抱住了父親,父親極力掙脫著,嘴上高喊著要“打死這個畜生”。母親一邊奮力擋架著,一邊喊女兒快跑。女兒爬起身,卻沒有跑,反而揚起一張血臉朝父親迎上來,用一種誰也想不到的平靜的語調,勸父親不要打她,說她自己會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靜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父親回憶說,當時他丟下一句話就上樓去睡覺了。他丟下的話是這樣說的:你要麼報出那條狗的名,要麼就死給我看。
女兒說:那我隻有死給你看了。
父親說:那你就死給我看吧!
父親說,他這句話說了好幾遍,上樓的時候說了,上完樓梯的時候又說了,後來他睡覺時聽到女兒在樓下嗚嗚地哭,哭得他心煩,他又爬起床說了。父親誠懇地承認,他女兒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會來找部隊償命,要償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兒到底有沒有跟人睡過覺。父親說,他現在認為女兒一定是沒跟人睡過覺。說到這裏時,父親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拿出一張紙,說是女兒死前留的遺言。我拿過來看,上麵隻有短短的一句話:爸爸,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隊證明,我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