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無盡無止無始無終的疑難雜事,將無助的我困於重圍,永不得出。令人絕望的是,這些牛毛瑣細,舊積的沒有減少,新起的卻不斷增多,而且都不甘排隊,總是橫插進來。

以前出書,總在台灣,偶在香港。後來兩岸交流日頻,十年來我在大陸出書已經快二十種,有的是單本,有的是成套,幾乎每一省都出了。而每次出書,從通信到簽合同,從編選到寫序到提供照片,有時還包括校對在內,牽涉的雜務可就多了。像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一套三本,末校寄給我過目。一看之下,問題仍多,令我無法袖手,隻好出手自校。一千二百頁的簡體字本,加上兩岸在西方專有名詞上的譯音各有一套,早已“一國兩製”了,何況還有許多細節涉及敏感問題,因此校對之繁,足足花了我半個月的時間。

同時在台灣,新書仍然在出。最新的一本《含英吐華》是我為十二屆梁實秋翻譯獎所寫評語的全集,三百多頁詩文相繆,中英間雜,也校了我一個禮拜。幸好我的書我存都熟悉,一部《梵·高傳》三十多萬字,四十年前她曾為我謄清初稿,去年大地出版社出最新版,又幫我細校了一遍,分勞不少。

“天下文化”出版了《茱萸的孩子》,意猶未盡,又約傅孟麗再撰一本小巧可口的《水仙情操——詩話餘光中》。高雄市文獻委員會把對我的專訪又當作口述曆史,出版了一本《讓春天從高雄出發》。不久廣州的花城出版社又推出徐學所著《火中龍吟——餘光中評傳》。九月間爾雅出版社即將印行陳幸蕙在《幼獅文藝》與《明道文藝》上連刊了三年的《悅讀餘光中:詩卷》。四本書的校稿,加起來不止千頁,最後都堆上我的紅木大書桌,要“傳主”或“始作俑者”親自過目,甚至寫序。結果是買一送一:我難改啄木鳥的天性,當然順便校對了一遍。

校對似乎是可以交給秘書或研究生去代勞的瑣事,其實不然。校對不但需要眼明心細,耐得住煩,還需要真有學問,才能疑人之所不疑。一本書的高下,與其校對密切相關,如果校對粗率,怎能贏得讀者的信心?我在台灣出書,一向親自末校,務求謬誤減至最少。大陸出書,近年校對的水準降低,有些出版社倉促成書,錯字之多,不但刺眼,而且傷心。評家如果根據這樣的“謬本”來寫評,真會“謬以千裏”。

另一件麻煩事就是照片。在視覺主宰媒體的時代,讀者漸漸變成了觀眾,讀物要是少了插圖,就會顯得單調,於是照片的需要大為增加。報刊索取照片,總是強調要所謂“生活照片”,而且出版在即,催討很緊。家中的照相簿與零散的照片,雖已滿坑滿穀,永遠收拾不清,但要合乎某一特殊需要,卻是隻在此櫃中,雲深無覓處。我存耐下心來,苦搜了半夜,不是這張太年輕,那張太蒼老,就是太暗,太淡,或者相中的人頭太雜,甚至主角不幸眨眼,總之辛苦而不美滿。難得找到一張真合用的,又擔心會掉了或者受損。

而如果是出書,尤其是傳記之類,要提供的“生活照片”就不是三兩張可以充數的了。自己的照片從少到老,不免略古而詳今,當然“古照”本來就少,隻好如此。與家人的合照倒不難找,我存素來喜歡攝影,也勤於裝簿。與朋友的合照要求其分配均衡,免得顧此失彼,卻是一大藝術。但是出版社在編排上另有考慮,挑選之餘,均衡自然難保。大批照片能夠全數完璧歸來,已經值得慶幸了。為了確定究竟寄了哪些照片出去,每次按年代先後編好號碼、逐張寫好說明,還得把近百張照片影印留底。有時一張照片年代不明,夫妻兩人還得翻閱信史,再三求證。目前我的又一本傳記正由河南某出版社在編排,為此而提供給他們的一大袋照片,許多都是一生難再的孤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浪子回家?

這許多分心而又勞神的雜務,此起彼落,永無寧時。他人代勞,畢竟有限,所以自己不能不來兼差,因而正業經常受阻,甚至必須擱在一邊。這麼一再敗興,詩意文心便難以為繼了。我時常覺得,藝術是閑出來的,科技是忙出來的。“閑”當然不是指“懶”,而是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從容不迫的出神狀態,正是靈感降臨的先機與前戲。

現代人的資訊太發達,也太方便了,但是要吸收、消化、運用,卻因此變得更忙。上網就是落網,終於都被那隻狡詭的大蜘蛛吞沒。啊不,我不要做什麼三頭六臂、八腳章魚、千手觀音。我隻要從從容容做我的餘光中。而做餘光中,比做餘光中的秘書要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