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險!鬼哭狼嚎的一聲刹車,與死亡擦肩而過。自夢魘驚醒,慶幸自己還活著,且躺在第九張床上。床在樓上,樓在鎮上,鎮在古戰場的中央。南北戰爭,已然是百年前的夢魘。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鍾聲,鼓著如鴿的白羽,自那邊路德教堂的尖頂飛起,繞著這小鎮打轉,曆久不下。林肯的巨靈,自古戰場上,自魔鬼穴中,自四百尊銅炮與二千座石碑之間,該也正冉冉升起。當日林肯下了火車,騎一匹老馬上山,在他的於思胡子和清臒的顴骨之間,發表了後來成為民主經典的葛底斯堡演說。那馬鞍,現在還陳列在鎮上的紀念館中。百年後,林肯的側麵像,已上了一分銅幣和五元鈔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選票。同國異命,尼格羅族仍卑屈地生活在爵士樂悲哀的旋律裏。“一隻番薯,兩隻番薯”。“跟我一樣黑”。那種悲哀,在咖啡館的酒杯裏旋轉旋轉,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從頭蓋麻到腳後跟。所謂自由、平等、博愛。從法國大革命到現在。比起他們,五陵少年的憂鬱,沒有那麼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見有人斷腳。
鍾聲仍然在敲著和平。為誰而敲,海明威,為誰而敲?想此時,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紐約港上。自由的女神淩波而立,矗幾千噸的宏美和壯麗。而日落天黑的古中國啊,仍在她火炬的光芒外,陷落,陷落。想此時,江南的表妹們都已出嫁,該不會在采蓮,采菱。巴蜀的同學們早畢業了,該不會在唱山歌,扭秧歌。母親在黃昏的塔下。父親在記憶的燈前。三個小女孩許已在做她們的稚夢,夢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時,夏菁在巍巍的落基山頂,黃用在愛荷華的雪原,望堯旋轉而旋轉,在越南政變的漩渦。蒲公英的歲月,一切都吹散得如此遼遠,如此破碎的中國啊中國。
想此時,你該仰臥在另一張床上,等待第一聲啼,自第四個幼嬰。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裏,一隻膨脹到飽和的珠母,將生命分給生命。而春天畢竟是國際的運動,在西半球,在新英格蘭,從且刹比克灣到波多馬河到塞斯奎漢娜的兩岸,三月風,四月雨,土撥鼠從凍土裏撥出了春季。放風箏的日子哪,鳥雀們來自南方,鬥嘴一如開學的稚嬰。鳥雀們來自風之上,雲之上,越州過郡,不必納稅,隻需抖一串顫音。不久春將發一聲呐喊,光譜上所有的色彩都會噴灑而出。櫻花和草莓,山茱萸和苜蓿,桃花綻時,原野便蒸起千朵紅雲,令梵·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該不會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紅雲寄你,說,紅是我的愛情,雲是我的行跡。那種熾熱的思念,隔著航空信封,隔著郵票上林肯的虯髯,你也會覺得燙手。畢竟,這已是三月了,已是三月了啊。冬的白宮即將雪崩。春天的手指嗬得人好癢。鍾聲仍在響。催人起床。人賴在第九張床上。在想,新婚的那張,在一種夢穀,在一種愛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煙。而鍾聲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張床。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五日,葛底斯堡學院
(《征信新聞》“人間”副刊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