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張曆史較長,那是我在皮奧瑞亞的布萊德利大學,安定下來後的一張,我租了美以美教會牧師杜倫夫婦寓所的二樓。那是一張古色古香,饒有殖民時期風味的雙人床,榻麵既高,床欄亦聳,床左與床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飾以卷雲一般的潔白羅紗,俯瞰可見人家後院的花圃和車房。三五之夜,橡樹和楓樹投影在窗,你會感覺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遊於水藻間的金魚。萬聖節的前夕,不該去城裏看了一場魅影幢幢的電影,叫什麼Witchcraft的。夜間猶有餘悸,將戲院發的辟妖牌(Witbsp;deflector)懸在床欄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緊閉的室內,總有一絲冷風。恍惚間,總覺得有個黑衣女人立在樓梯口上,目光瞵瞵,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發起燒來,病了一場。

幸好,不久布萊德利大學的講課告一段落,我轉去中密大(tral Michigan Uy)。第六張床比較現代化,席夢思既厚且軟。這時已經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經開始。一夜之間,氣溫會直落二十度,早上常會冷醒。租的公寓在樂山(Mount Pleasant)郊外,離校區還有三英裏路遠。屋後一片空曠的草地,滿覆白雪,不見人蹤、鳥跡。公寓新而寬大,起居室的三麵壁上,我掛上三個小女孩的合照,佛羅斯特的遺像,梵·高的向日葵,和劉國鬆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玻璃窗外,是皚皚的平原之外還是皚皚的平原。和芬蘭一樣,密歇根也是一個千澤之國,而樂山正居五大湖與眾小澤之間。冰封雪鎖的白夜,魚龍的悲吟一時沉寂。為何一切都離我恁遙恁遠,即使燃起全部的星鬥,也抵不上一支燭光。

有時,點起聖誕留下來的歐薄荷色的蠟炬,青熒熒的幽輝下,重讀自己國內的舊作,竟像在墓中讀誰的遺書。一個我,接著另一個我,紛紛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處呢?在抗戰前的江南,抗戰時的嘉陵江北?在戰後的石頭城下,抑在六年前的西方城裏?月色如幻的夜裏,有時會夢遊般起床,啟戶,打著寒戰,開車滑上運河一般的超級公路。然後扭熄車首燈,扭開收音機,聽鋼琴敲叩多鍵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間,吐滿腔的悲傷,悲傷。

另一張也在密歇根湖邊。那是一張帆布床,也是劉鎏為我特備的陳蕃之榻。每次去芝加哥,總是下榻城北愛凡思頓劉鎏和孫璐的公寓。他們伉儷二人,同任西北大學物理係教授。我一去,他們的書房即被我占據。劉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可以毫無忌憚地諷刺我的詩,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為科學家的他,偏偏愛看一點什麼文藝,且喜歡發表一點議論。除了我的詩,於梨華的小說也在他射程之內。等到興盡辭窮,嗬欠連連,總是已經兩三點鍾。躺上這張床,總是疲極而睡。有時換換口味,也睡於梨華的床——放梨華家的床。

第八張在豪華莊。所謂豪華莊(Howard Johnson‘s Motor Lodge),原是美國沿超級公路遍設的一家停車旅館,以設計玲瓏別致見稱。我住的豪華莊,在匹茨堡城外一山頂上,俯覽可及百裏,寬闊整潔的稅道上,日夕疾駛著來往的車輛。我也是疾駛而來的旅客啊,車尾曳著密歇根的殘雪,車首指向葛底斯堡的古戰場。唯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裏的時速下,豪興遄飛,朗吟太白的絕句而來的。太白之詩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遙遊中吟之,最為快意。開了十小時的車,倦得無力看房裏的電視,或是壁上掛的費寧格爾(Lyonel Feininger)的立體寫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裏便酣然入夢了。夢見未來派的車輪,夢見自己是一尊噬英裏的怪獸,吐長長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夢見不可名狀不可閃避的車禍,自己被紅睛的警車追逐,警笛曳著淒厲的響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