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來,台大外文係出了不少作家,形成了一個可貴的傳統。其他大學的外文係,產生的作家雖然少些,可是仍然多於中文係。平均說來,中文係如果出了一位作家,外文係至少要出六七位。中文係麵對這個現象,有一個現成的答複:中文係不是作家的培養所。誠然誠然。可是緊接著的一個問題是:難道外文係就是作家的培養所嗎?同樣都無意培養作家,為什麼外文係柳自成蔭呢?原因固然很多,我想其一可能是外文係沒有所謂道統的包袱,文學就是文學,界限分明,無須向哲學和史學的經典俯首稱臣。其二可能是外文係研究的對象,既然是外國文學,則訓詁考據等事,天經地義該讓外國學者自己去做,我們樂得欣賞辭章,唯美是務。其三可能是研究外國文學,便多了一個立腳點,在比較文學的角度上,回顧本國的文學傳統,對於廬山麵目較易產生新的認識,截長補短,他山之石也較能用得其所。其四可能是,外文係接受的,既然是“西化”的觀念,一切作風理應比較民主、開放,師生之間的關係也就較有彈性,略多溝通吧。
盡管如此,作家仍屬可遇難求,我們無法責成外文係供應作家,但至少可以要求外文係多培養一些學者,譬如說,外文係就應該多出一些批評家。至於翻譯家的培養,當仁不讓,更是外文係的天職。今天文壇的學術水準如要提高,充實這兩方麵的人才,應該是首要之務。文學批評如果是寫給本國人看的,評者的中文,不能文采斐然,至少也應該條理清暢。至於翻譯,那就更需要高水準的中文程度了。不幸中文和中國文學的修養,正是外文係學生普遍的弱點。我國批評文體的生硬和翻譯文體的別扭,可以說大半起因於外文這一行的食洋不化,和中文不濟。這一點,外文係的學生要特別注意。理論上來說,外文係的人憑借的是外文,可是實際上,外文出身而業翻譯的人,至少有一半要靠中文。外文係的翻譯一課,係方和學生似乎都不夠重視,其實它日後對學生的影響非常重大。同時,這一課的教授,絕非僅通英文的泛泛之輩所能勝任。
我國文化的傳統,由於崇古和崇拜權威,頗有鼓勵人“述而不作”的傾向。目前大專教授升等,規定隻能憑借論述,而不得用創作或翻譯代替,正是“述而不作”的心理在作祟。事實上,中文、外文、藝術、音樂、戲劇等係的教授,能夠不述而作,或是述作俱勝,不也同樣可以鼓舞學生嗎?中文係如果擁有一位李白或曹霑,豈不比擁有一位許慎或鍾嶸更能激發學生的熱情?同時,與其要李白繳一篇《舜目重瞳考》式的論文,何不讓他多吟幾篇《遠別離》之類的傑作呢?
外文係和上述的其他各係一樣,如果永遠守住“述而不作”的陣地,隻能算是一種消極的姿態。假設有這麼一位狄更斯的權威某某教授,把他生平所學傳授給高足某某,這位高足去國外留學,專攻的也是狄更斯,回到國內,成為狄更斯權威二世,二世的高足出國留學,回到國內,成為狄更斯權威三世……師生如此相傳,成為外國傳統忠誠的守護人,這樣當然很高級,也很夠學術,問題在於:這樣子的“學術輪回製”究竟為中國的小說增加了什麼呢?上述其他各係的人也不妨反躬自問:他們為中國的這一種藝術增加了一些什麼?以音樂係為例,多年來一直是三B的天下,現在可能加上巴爾托克、貝爾克和巴爾伯,可是中國的現代音樂在哪裏呢?小市民聽的是華語歌曲,知識青年聽的是西方的熱門音樂,學院裏提倡的是西方的古典音樂。少數的作曲家如許常惠等,確是在創造中國的新音樂,可是一般人不要聽,而要聽的少數卻不常聽得到,成為濟慈所謂的“無聲的旋律”。
“我為中國的新文學做了些什麼?”各說各話,自說自話的結果,我隻能提出這麼一個問題,獻給同行,也用以質問我自己。
——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