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作與間接經驗(3 / 3)

古典文學更是一大寶庫,若能活用,可謂取之不竭。理想的結果,是主題與語言經過蛻變,應有現代感,不能淪為舊詩的白話翻譯,或是芻言警句的集錦。若是徒知死參,古典的遺產就成了一把冥鈔,必須活用,才會變成現款。從李白的詩與生平,我曾經企圖轉化出《戲李白》《尋李白》《念李白》《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等作。杜甫感召了《湘逝》與《不忍開燈的緣故》。屈原附靈於《水仙操》《漂給屈原》與《招魂》。其實,早在四十年前,愛讀楚辭的我就已在“中央副刊”發表《淡水河邊吊屈原》了。在香港教書的時候,曾經耽讀蘇軾作品,並企圖在《夜讀東坡》與《橄欖核舟》裏重現坡公的風神。和陳子昂抬杠,則抬出了《詩人》。前述諸詩大半成於香港,說明了我在中文大學中文係的那十年,耳濡目染,受了古典芬芳多大的啟示。

傳說也提供了《誇父》《羿射九日》《公無渡河》等詩的酵母。

繪畫一直令我神往:《我夢見一個王》《發神》《飛碟之夜》諸詩,分別取自王藍、席慕蓉、羅青的畫境。《寄給畫家》及《你仍在島上》兩首都從席德進的水墨脫胎:前一首寫於他臨終之前,說他將有遠遊,“去看梵·高或者徐悲鴻”,許多朋友擔心他看到會不悅,不料他看了卻很高興。迄今我寫過三首《向日葵》,都起意於梵·高的名畫。最近的這一首是梵·高百年祭三篇之一,其他兩篇:《星光夜》與《荷蘭吊橋》也是以梵·高名畫命名。《造山運動》一首,則是觀賞了江明賢、李義弘、陳牧雨、黃才鬆、蔡友五位畫家當眾聯手揮毫,再造黃山,興起而作。

音樂亦然。我早年的詩集《萬聖節》,幾乎整本都有西洋古典音樂的回音。《月光曲》裏有德彪西幽冷的琴韻。《江湖上》裏有巴布·狄倫(Bob Dylan)苦澀的鼻音。《白玉苦瓜》一集裏,包括《民歌》《鄉愁》《鄉愁四韻》《搖搖民謠》在內,至少有半打作品是仿民謠;《歌贈湯姆》則是湯姆·瓊斯的反響。早年我很迷格希文(Gee Gershwin)憂鬱而瀟灑的古典爵士,有意在《越洋電話》一詩中學習切分法,恐怕並未奏功,字裏行間也聽不出來吧。國樂也往往令我有寫入詩中的清興,例如《炊煙》一首,便是聆賞了古箏伴奏舞蹈的結果。另外一例,便是在六龜的龍眼樹下“聽容天圻彈古琴”。

電影也令我感發興奮,例如《海妻》一詩,便是有感於李察·波頓與瓊·考琳絲合演的影片《Sea Wife》,《史前魚》則是紀念《阿拉伯的勞倫斯》,《甘地之死》《甘地紡紗》《甘地朝海》三首,則是在香港看了艾登布羅(Richard Attenbh)導演的影片《甘地》,感動之餘,一口氣完成的。但願中國人拍的片子也能令我有入詩的衝動。

攝影越來越普遍,水準也越見提高,更是寫詩的上佳觸媒。攝影是靜態的藝術,但可以滿含動感,而且暗示某種意義。在時間之流裏攝影機攫住了奇妙的一瞬,隻有詩人能把那一瞬接通其上下文,使靜態解凍為事件,而流動起來。攝影可以聽其自然,不落言詮,詩卻必須言詮自然,抉出自然怨言的含義。我曾前後兩年,為柯達公司所製的照片月曆配合廿四首小品,後來保留了六首,輯成《戲為六絕句》,收入了《白玉苦瓜》。在《墾丁公園詩文攝影集》的巨冊裏,我也為王慶華的照片寫了十九首短詩,後來輯為一組,納入《夢與地理》。他所拍攝的“蘭嶼頌”裏,也有我題詩六首。近年我存攝影有得,《婦女雜誌》曾經按月選刊,免不了又要我配上小詩,就這麼,又寫了一年。攝影家徐清波的攝影集《玻璃·窗的世界》專拍紐約的摩天樓群,也有我的六首詩對照印證。

新聞報道也可以提供題材,尤其是富於感性配有圖片的一類。《進出》一首雖有我抗戰的經驗為本,卻是日本政府粉飾侵略的新聞所觸發。《哀鴿》是有感於蘇聯軍機擊落民航客機之殘暴。紐約大停電,秩序大亂,卻有古道熱腸的人在廣場分贈白燭,消息見報,入了我的《大停電》。《慰一位落選人》是寫福特競選失敗。《紫荊劫》則是聞香港修訂公安條例,而為香港的言論自由擔憂。全鬥煥寂寞而屈辱的下場,令我慨歎權柄之不足恃,而寫了《百潭寺之囚》。一九八九年夏天我一共寫了七首詩,取材的來源除了新聞報道外,更有賴靜態的圖片與動態的電視。後來,戈爾巴喬夫遭遇政變,奧黛麗·赫本死於結腸癌,消息見報,佐以照片,我也各寫一首以記。

電視在當代生活中日見重要,帶來的訊息又快又生動,百聞不如一見,最能動人感性。蔣經國先生逝世,那一連串感性的形象,半旗、黑紗、黃菊、人群、靈車,都逼到家家的熒光幕前,令人過目難忘。所以,等到高雄市的追思大會邀我寫詩,那些鏡頭不禁逼人而來,在視神經上還感到痛楚隱隱,自然就成了詩。冬季奧運會上,東德溜冰選手薇特在冰上踢蹈卡門舞曲,天衣無縫,歎為觀止,乃成詩二首,一名《冰上舞者》,一名《冰上卡門》。我不用去奧運現場,僅憑電視轉播的間接經驗——多強烈的視覺經驗啊——亦可得詩。足見寫實主義的框框囚不住藝術創作的想象,至少於詩為然。

我們已經進入資訊的時代,在地球村裏,實際生活經驗之不足,可由各種媒體來補充,無須事必躬親。要尋找題材,途徑很多,無須效古人“騎驢覓句”。為免誤會,我得鄭重指出,實際生活當然仍是我們主要的經驗,其理至明,但是各種媒體既已延伸了我們的耳目,各種學問、各種藝術既已啟迪了我們的心靈,隻要我們能善用這些間接經驗來開展自己的天地,創作的題材當不至於迅趨枯竭。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