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經驗的天地雖然比較真實,卻也比較狹窄。一個人到底不能事必躬親,不少敏捷的作家因此乞援於間接經驗。我所謂的間接經驗,往往得之於他人的直接經驗。例如要將某一曆史事件寫成小說或敘事詩,我們不能躬逢其盛,隻能盡量搜集他人的口述與筆述,包括錄音、訪問、日記、書信,甚至針對同一事而寫的其他作品。這些間接經驗對我們來說隻是一堆資料,但是經過我們想象的重組與催化,可以點鐵成金,令死資料活起來。
我所謂的間接經驗,還有另一個來源,具有另一層意義,那就是他人憑借自己的直接經驗所創造的作品。杜甫、蘇軾等詩人常有題畫之作。蘇軾的七絕:“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詠的乃是惠崇所繪的春江晚景。此一畫麵對惠崇而言,無疑是直接經驗,但是對於觀畫的東坡,畢竟隔了一層,是間接經驗了。當然,此情此景,東坡在自己的生活裏,也就是自己的直接經驗裏,或許也曾見過,但是未曾明確把握,發為文字,要等惠崇以畫家的眼光手到擒來,焦點對準,境界全出,東坡的詩心才有所依附,而把它“轉化”為詩。
各種藝術形式之間的轉化,正是藝術創作的一大取材,其意義,不外乎借他人的眼光來充實並變化自己的主題與手法。東坡化他人之畫為自己之詩,而他自己的《赤壁賦》,自宋以來,也不知有多少畫家懷著仰慕之情以它入畫。同樣,曹操《觀滄海》名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也變成了溥儒的畫境。
西洋的繪畫在印象派出現以前,雖也取材於現實生活,例如宮廷畫師為貴人畫像,一般畫家寫鄉野節慶或市井眾生,但是神話、宗教、曆史等題材,卻占了大宗。處理這些題材,難以乞援於實際的經驗,隻能憑借一些文獻或傳說,用超凡的想象來發揮。
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畫的是佛羅倫薩的貴婦,真正含笑坐在他眼前的世間女子;可是《最後的晚餐》要處理的,卻是無法親身經驗、更無所謂寫實的宗教場麵。根據新約《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十三節至第二十節所載,耶穌在逾越節的餐桌上對眾徒說:“你們之中,與我共餐的一人會將我出賣。”此語一出,舉座愕然,十二門徒逐一問耶穌說:“是講我嗎?”耶穌答道:“是十二人中,與我共蘸一盤的那位。”在達·芬奇的畫中,“舉座”是一張長桌,耶穌端坐中央,眾徒分坐兩旁,左右各為六人,一律朝向觀畫的我們。這當然隻是達·芬奇的布局,因為當日那一餐師徒十三人究竟是怎麼一個坐法,誰也沒有見過。《馬可福音》裏隻說那房間是一間“客房”(guest chamber),寬大而在樓上(a large upper room)。達·芬奇這樣的畫法頗有專家不以為然。例如耶路撒冷聖經研究中心的神學家伏雷明,就指出當時的桌麵應該較矮,眾人應該是依羅馬統治者的習俗,坐在地上,同時餐桌也不會排成長條,耶穌與眾徒更不會朝著同一方向並排而坐。
其實,不但後人不以為然,前人也有相異的想法。比達·芬奇早生約四十年的荷蘭畫家鮑茨(Dieribsp;Bouts,1410-1475)也畫過一幅《最後的晚餐》,布局卻大不相同:餐桌要短許多,耶穌與四位使徒坐裏朝外,左右兩旁各坐二徒;打橫而坐在桌之兩側者各為三人;餘下的二人則坐外朝裏,背對著觀畫者,麵對著耶穌。耶穌舉起右手,講的也是那一句話,但眾徒的反應要淡得多,整個畫麵遠不如達·芬奇那一幅生動。鮑茨的《最後的晚餐》高僅七十二厘米,寬五十八厘米;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寬達九百一十厘米,高四百二十厘米,形態完全不同。兩幅畫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即餐桌都頗高,坐者也都有椅子。達·芬奇的名畫也許有違常情,不夠“寫實”,可是人物的表情與姿勢熱烈得多,十二使徒分成四組,每組三人,自成格局,而四組之間又互相呼應,造成律動不絕的氣勢,令人震懾。
用同一題材來創作,而結構與風格迥異,正是作家的想象有別之故。同樣地,根據同一普遍的宗教題材,例如“聖母與聖嬰”或“聖喬治屠龍”,各家畫出來的作品也有很大出入。拉菲爾(拉斐爾)的“聖母與聖嬰”體態豐滿,艾爾·格瑞科的同題作品則體態清瘦。拉菲爾(拉斐爾)的《聖喬治屠龍》名作裏,白馬癡肥,妖龍猥小,背景的風光明媚安詳,宜於郊遊;德拉克洛瓦的同題繪畫裏,則將白馬改為剽悍的赤駿,猥小的妖物改成龐然的猛獸,背景則放在峭壁之間,風雲變幻,戰況驚險。同一題材,在拉菲爾手下具古典的靜趣,到了德拉克洛瓦手下,就激起浪漫的動態,正由於想象留下了廣闊的空間,足供藝術家回旋。
在西洋的古典時代,詩、畫、雕塑、音樂等藝術,往往交感呼應,彼此轉化,將他人的直接經驗變成自己的間接經驗,透過同情的想象換胎重生,成新的藝術。正如在現代文苑,小說與戲劇也往往換胎重生,變成了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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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自己寫詩四十年,從前述的間接經驗取材而成的作品,亦複不少。一位作家如果不甘於寫實主義的束縛而有心追求主題的多般性,這樣的取材法該有相當的效益。以下容我就這種多元的取材法略加分析,或可提供同道參考。
曆史不能經驗,卻可以靠知性來認識,靠想象來重現,並加以新的詮釋。我國的古典詩人原就習於詠史,甚至為曆史翻案。我寫《刺秦王》與《飛將軍》,靈感來自《史記》的列傳。《梅花嶺》一詩,來自清人全祖望述史可法成仁始末的《梅花嶺記》;他如《昭君》《黃河》《秦俑》等也都取材於我國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