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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音樂還可以結另一種緣,便是描寫音樂的演奏。詩藝有賴文字,在音響上的掌握當然難比樂器的獨奏或交響,但文字富有意義和聯想,還可以經營比喻和意象,卻為樂器所不及。例如摹狀音樂最有名的《琵琶行》,有這樣的一段:“輕攏慢撚抹複挑,初為霓裳後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我們一路讀下去,前兩句會慢些,後四句就快了起來,因為“攏、撚、抹、挑”是許多不同的動作,必須費時體會,但後四句的“嘈、切、大、小、珠”各字重疊,有的還多至四次,當然比較順口。“嘈嘈切切錯雜彈”七字都是摩擦的齒音,紛至遝來,自然有急弦快撥之感。急雨、私語、珠落玉盤等比喻,兼有視覺與聽覺之功,乃使感性更為立體。“輕攏慢撚”那一句,四個動作都從手部,也顯得彈者手勢的生動多姿。由此可見,詩乃綜合的藝術,雖然造型不如繪畫,而擬聲難比音樂,卻合意象與聲調成為立體的感性,更因文意貫串其間而有了深度,仍有繪畫與音樂難竟之功。
中國詩摹狀音樂的佳作頗多,從李白的“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到韓愈的“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從李頎的“長飆風中自來往,枯桑老柏寒颼颼”到李賀的“昆山玉碎鳳凰叫,石破天驚逗秋雨”,不一而足。不過分析之餘可以發現,這些詩句運用的都是比喻與暗示,絕少正麵來寫音樂,正由於音樂不落言詮,所以不便詮解。例如李白《聽蜀僧濬彈琴》的四句,揮手隻見姿勢,萬壑鬆風也隻是比喻,詩藝真正見功,還在後兩句。流水固然仍是比喻,但是能滌客心,就虛實相生,幻而若真,曲折而成趣了。至於餘響未隨鬆風散去,竟入了霜鍾,究竟是因為琴聲升入鍾裏而微覺共振呢,還是彈罷天晚,餘音不絕,竟似與晚鍾之聲合為一體了呢,則隻能猜想。所以描寫音樂的詩,往往要表現聽者的反應或者現場的效果,而不能從正麵著力。朱艾敦為天主教音樂節所寫的長頌《亞曆山大之宴》,便是將描寫的主力用在聽者的感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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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和音樂結緣,還有一種方式,便是以樂理入詩。艾略特晚年的傑作《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rs),擺明了是用四重奏,也就是奏鳴曲的結構,來做詩的布局與發展,因此評論家常用貝多芬後期的四重奏,來分析此詩的五個樂章。除了長的樂章合於典型的快板、慢板之外,第四樂章總是短而輕快,近於貝多芬引入的諧謔調。
我聽爵士樂和現代音樂,往往驚喜於飄忽不羈的切分音,豔羨其瀟灑不可名狀,而有心將它引進詩裏。所謂切分法,乃是違反節奏的常態,不顧強拍上安放重音的規律,而讓始於弱拍或不在強拍開端之音,因時值延伸而成重音。我寫《越洋電話》,就是要試用切分法,賦詩句以尖新倜儻的節奏。開頭的四行是這樣的:“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試br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br我說,Susiebr要簽就簽上領事的名字。”這樣的句法,本身是否成功,還很難說,恐怕要靠朗誦的技巧來強調,才能突出吧。
早年我曾在《大度山》和《森林之死》一類的詩裏,實驗用兩種聲音來交錯敘說,以營造節奏的立體感。後來在《公無渡河》裏,我把古樂府《箜篌引》變為今調,而今古並列成為雙重的變奏曲加二重奏:
公無渡河,一道鐵絲網在伸手
公竟渡河,一架望遠鏡在凝眸
墮河而死,一排子彈嘯過去
當奈公何,一叢蘆葦在搖頭
一道探照燈警告說,公無渡海
一艘巡邏艇咆哮說,公竟渡海
一群鯊魚撲過去,墮海而死
一片血水湧上來,歌亦無奈
西方音樂技巧有所謂“卡旦薩”(za)一詞,是指安排在協奏曲某一個樂章的尾部,可以自由發揮的過渡樂段,其目的是在樂隊合奏的高潮之餘,讓獨奏者有機會展示他入神的技巧,那即興的風格通常是酣暢而淋漓。我把這觀念引進自己早年探險期的散文裏,在意氣風發的段落,忽然掙脫文法,跳出常識,一任想象在超速的節奏裏奮飛而去,其結果,是“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聖節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或是“擋風玻璃是一望無饜的窗子,光景不息,視域無限,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麵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麵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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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有畫,詩中亦有樂,究竟,哪一樣的成分比較高呢?詩不能沒有意象,也不能沒有音調,兩者融為詩的感性,主題或內容正賴此以傳。缺乏意象則詩盲,不成音調則詩啞;詩盲且啞,就不成其為詩了。不過詩欠音調的問題還不僅在啞,更在呼吸不順。我們可以閉目不看,但是無法閉氣不吸;即使睡眠,也無法閉住呼吸,卻可以一夜合眼。詩的節奏正如人的呼吸,不能稍停。反過來說,呼吸正是人體最基本的節奏。一首詩的節奏不妥,讀的人立刻會感到呼吸不暢,反感即生。
且以古詩十九首為例:“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除了三、四兩句意象生動之外,其餘並無多少可看,所以感性的維持,就要偏勞音調了。
一首詩不能句句有意象,卻不可一句無音調。音調之道,在於能整齊而知變化,也就是能夠守常求變。再以賀知章的《回鄉偶書》為例:“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如果每句刪去第六個字,文意完全無損,卻變得不像詩了。原因正在文意未變,節奏卻變了,變單調了,也就是說,太整齊了。“少小離家老回”的節奏,是“少小——離家——老回”,全是偶數組成,有整齊而無變化。“少小——離家——老大回”便有奇數來變化,乃免於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