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有這麼一段:“王敦酒後,輒詠魏武帝樂府歌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壺邊盡缺。”後世遂以“擊碎唾壺”來喻激賞詩文,可見國人吟詩,節奏感有多強調。杜甫寫詩,自謂“新詩改罷自長吟”,正是推敲聲律節奏。《晉書》又有一段,說袁宏曾為詠史詩。謝尚鎮牛渚,秋夜乘月泛江,會宏在舫中諷詠,遣問焉。答雲:“是袁臨汝兒朗誦詩。尚即迎升舟,談論申旦,自此名譽日茂。”可見高詠能邀知音,且成佳話,也難怪李白夜泊牛渚,要歎“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更可體會,為什麼朱熹寫《醉下祝融峰》,會說自己“濁酒三杯豪氣發,朗吟飛下祝融峰”。

英國詩人浩司曼說,他在修臉時不敢想詩,否則心中忽湧詩句,麵肌便會緊張,隻怕剃刀會失手;又說他生理對詩的敏感,集中在胃。中國人的這種敏感,更形之於成語。龔自珍《己亥雜詩》裏便有這麼一首:“回腸蕩氣感精靈,座客蒼涼酒半醒。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又自注道:“曩在虹生座上,酒半,詠宋人詞,嗚嗚然。虹生賞之,以為善於頓挫也。近日中酒,即不能高詠矣。”可見定庵詠起詩來,一唱三歎,不知有多麼慷慨激楚,所以始則回腸蕩氣,終則擊碎珊瑚。


3

在西方的傳統裏,詩與音樂也同樣難分難解。首先,日神阿波羅兼為詩與音樂之神。九繆斯之中,情詩女神愛若多(Erato)抱的是豎琴(lyre),而主司抒情詩與音樂的女神尤透琵(Euterpe)則握的是笛。英文lyric一字,兼為形容詞“抒情的”與名詞“抒情詩”,正是源出豎琴,而從希臘文(lurikos)、拉丁文(lyricus)、古法文(lyrique)一路轉來,亦可見詩與音樂的傳統,千絲萬縷,曾經如此綢繆。

古典時代如此,中世紀亦然。例如minstrel一字,兼有“詩人”與“歌手”之義,特指中世紀雲遊江湖的行吟詩人,其尤傑出者更入宮廷獻藝。法國的Jongleur亦屬同行,不過地位較低,近於變戲法的賣藝人了。中世紀後期在法國東南部普羅旺斯一帶活躍的行吟詩人,受宮廷眷顧而擅唱英雄美人故事者,稱為troubadour,在法國北部的同行,則稱trouvére;在英國,又稱gleeman。

西洋的格律詩,每一行都有定量的音節,其組合的單位包含兩個或較多的音節,稱為“步”(foot),依此形成的韻律稱為“格”(meter)。例如每行五步,每步兩個音節,前輕後重,這種安排,就稱為“抑揚五步格”(iambibsp;peer)。頗普的名句“淺學誠險事”(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即為此格。可是meter更有計量儀器之義,例如溫度計(thermometer)、速度計(speedometer)。作曲家在樂譜上要計拍分節、支配時間,同樣得控製數量,如此定量的格律,也是meter。所以英文“數量”一詞的多數numbers,就有雙重的引申義,可以指詩,也可以指音樂的節拍。頗普在《論批評》的長詩裏,說明“聲之於義,當如回音”。並舉例說:“當西風輕吹,聲調應低柔,平川也應該更平靜地流。”原文是:

Soft is the strain when Zephyr gently blows,

And the smooth stream in smother numbers flows.

其中strain和numbers兩字,都可以既指詩的聲調,也指樂曲。頗普幼有夙慧,自謂“出口喃喃,自合詩律”(I lisp‘d in mumbers for the numbers came)。西方詩、樂之理既如此相通,也就難怪詩人常以樂曲為詩題了。諸如歌(song)、頌(ode)、謠(ballad)、序曲(prelude)、挽歌(dirge)、賦格(fugue)、夜曲(noe)、小夜曲(renade)、結婚曲(epithalamion)、變奏曲(variations)、回旋曲(rondeau)、狂想曲(rhapsody)、安魂曲(requiem)等等,就屢經詩人采用。其實,流行甚廣的十四行詩(so),原意也就是小歌。


4

詩與音樂的關係如此密切,真說得上“詩中有樂,樂中有詩”了,但兩者間最直接的關係,應該是以詩入樂。詩入了樂,便成歌。有時候是先有詩,後譜曲。例如王維的一首七絕,本來題為《送元二使安西》,後來譜入樂府,用來送別,並將末句“西出陽關無故人”反複吟唱,稱為《陽關三疊》,遂成《渭城曲》了。至於李白的《清平調》三首,則是先已有曲,就曲賦詩。據《太真外傳》所記,玄宗與貴妃賞牡丹盛開,李龜年手捧檀板,方欲唱曲。玄宗嫌歌詞太舊,乃召“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章……命梨園子弟略約詞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之”。

蘇格蘭詩人彭斯以一首驪歌《惜往日》(Auld Lang Syne)名聞天下,其實此詩並非純出他一人之手。彭斯當日,這老歌已流傳多年,一說是森皮爾(Franbsp;Sempill,1682年卒)所作,但可能更古。彭斯在致湯姆森(Gee Thomson)信中說:“這首老歌年代久遠,從未刊印……我是聽一位老叟唱它而記下來的。”這恐怕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歌了,離情別緒本已蕩人愁腸,再經哀豔的《魂斷藍橋》用燭光一烘托,更是愁殺天下的離人。彭斯在世的最後十二年間,收集、編輯、訂正並重寫蘇格蘭民謠,不遺餘力,於保存“蘇格蘭樂府”(The Scots Musibsp;Muum)貢獻至巨。

以詩入樂,還有一種間接的方式,那便是作曲家把詩的意境融入音樂,有些標題音樂便是如此。柏遼茲的靈感常來自文學名著,莎士比亞的詩劇《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無事自擾》,歌德的詩劇《浮士德》,都是他取材的對象。拜倫的長詩《海羅德公子遊記》,也激發他譜成交響曲《海羅德遊意大利》。肖邦的鋼琴曲抒情意味最濃,給人的感覺像是無字之歌,隻由黑白鍵齒唱出,乃贏得“鋼琴詩人”之稱。另一位音樂大師與詩結緣更深,其詩意也更飄逸婉轉,便是象征派宗師德彪西。他的鋼琴小品無不微妙入神,令人淪肌浹髓,而且時見東方風味,奇豔有如混血佳人。《寶塔》一曲,風鈴疏落,疑為夢中所敲;那種迷離蠱惑之美,雖比之李商隱的“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也不遜色。德彪西的曲名,例如《水中倒影》《雨中花園》往往就像詩題。有一首序曲叫作《聲籟和香氣在晚風裏旋轉》,簡直是向波特萊爾挑戰了。德彪西曾將波特萊爾、魏爾侖、羅賽蒂的名詩譜成歌曲,卻把馬拉美的《牧神的午後》轉化為一首無字而有境的交響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