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真是太謙虛了。五百法郎當時隻值一百美金,他說這話,是在一八八八年。幾乎整整一百年後,在一九八七年的三月,其中的一幅向日葵在倫敦拍賣所得,竟是畫家當年自估的三十九萬八千五百倍。要是梵·高知道了,會有什麼感想呢?要是他知道,那幅《鳶尾花圃》售價竟高過《向日葵》,又會怎麼說呢?

一八九〇年二月,布魯塞爾舉辦了一個“二十人展”(Les Vingt)。主辦人透過西奧(Theo van Gogh),邀請梵·高參展。梵·高寄了六張畫去,《向日葵》也在其中,足見他對此畫的自信。結果賣掉的一張不是《向日葵》,而是《紅葡萄園》。非但如此,《向日葵》在那場畫展中還受到屈辱。參展的畫家裏有一位專畫宗教題材的,叫作德格魯士(Henry de Groux),堅決不肯把自己的畫和“那盆不堪的向日葵”一同展出。在慶祝畫展開幕的酒會上,德格魯士又罵不在場的梵·高,把他說成“笨瓜兼騙子”。勞特累克在場,氣得要跟德格魯士決鬥。眾畫家好不容易把他們勸開。第二天,德格魯士就退出了畫展。

梵·高的《向日葵》在一般畫冊上,隻見到四幅:兩幅在倫敦,一幅在慕尼黑,一幅在阿姆斯特丹。梵·高最早的構想是“整組畫將是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但是習見的這四幅裏,隻有一幅是把亮黃的花簇襯在淺藍的背景上,其餘三幅都是以黃襯黃,烘得人臉頰發燠。

荷蘭原是鬱金香的故鄉,梵·高卻不喜歡此花,反而認同法國的向日葵,也許是因為鬱金香太秀氣、太嬌柔了,而粗莖糙葉、花序奔放、可充飼料的向日葵則富於泥土氣與草根性,最能代表農民的精神。

梵·高嗜畫向日葵,該有多重意義。向日葵昂頭扭頸,從早到晚隨著太陽轉臉,有追光拜日的象征。德文的向日葵叫sonnenblume,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樣。西班牙文叫此花為girasol,是由girar(旋轉)跟sol(太陽)二字合成,意為“繞太陽”,頗像中文。法文最簡單了,把向日葵跟太陽索性都叫作soleil。梵·高通曉西歐多種語言,更常用法文寫信,當然不會錯過這些含義。他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嗎?

其次,梵·高的頭發棕裏帶紅,更有“紅頭瘋子”之稱。他的自畫像裏,不但頭發,就連絡腮的胡髭也全是紅焦焦的,跟向日葵的花盤顏色相似。至於一八八九年九月他在聖瑞米瘋人院所繪的那張自畫像(也就是我中譯的《梵·高傳》封麵所見),胡子還棕裏帶紅,頭發簡直就是金黃的火焰;若與他畫的向日葵對照,豈不像紛披的花序嗎?

因此,畫向日葵即所以畫太陽,亦即所以自畫。太陽、向日葵、梵·高,聖三位一體。

另一本梵·高傳記《塵世過客》(Stranger on the Earth,by Albert J.Lubin)詮釋此圖說:“向日葵是有名的農民之花;據此而論,此花就等於農民的畫像,也是自畫像。它爽朗的光彩也是仿自太陽,而文森特之珍視太陽,已奉為上帝和慈母。此外,其狀有若乳房,對這個渴望母愛的失意漢也許分外動人,不過此點並無確證。他自己(在給西奧的信中)也說過,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征。”

從認識梵·高起,我就一直喜歡他畫的向日葵,覺得那些擠在一隻瓶裏的花朵,輻射的金發,豐滿的橘麵,挺拔的綠莖,襯在一片淡檸檬黃的背景下,強烈地象征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而那深深淺淺交交錯錯織成的黃色暖調,對疲勞而受傷的視神經,真是無比美妙的按摩。每次麵對此畫,久久不甘移目,我都要貪饞地飽飲一番。

另一方麵,向日葵苦追太陽的壯烈情操,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誌氣,令人聯想起中國神話的誇父追日,希臘神話的伊卡瑞斯(Icarus)奔日。所以在我的近作《向日葵》一詩裏我說:

你是掙不脫的誇父

飛不起來的伊卡瑞斯

每天一次的輪回

從曙到暮

扭不屈之頸,昂不垂之頭

去追一個高懸的號召

——一九九〇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