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香知道肥原長愛夜間臥床讀書,單獨給他的床頭配了一盞落地台燈,很漂亮,是從外麵招待所的將軍套房裏借來的。此外,時令已經入夏,天氣隨時都可能驟然變熱,所以,在肥原的房間裏還備有一台電風扇。再就是鮮花、水果什麼的,都擺放在外間。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遲綻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紅梅,紅白相對,交相輝映,一下子把一個尋常的小廳襯托得香豔起來,活潑起來。

肥原走進房間,立即被那枝盛開的白梅花吸引,上前欣而賞之。他指點著一朵朵傲然盛開在光禿禿枝丫間的花兒,對二位讚歎道:“看,多像一首詩啊,沒有綠葉映襯,兀自綻放,像一首詩一樣才情衝天,醒人感官。”

張司令是個老舉人,有多少詩詞了然於胸,不禁湊上去,預備獻上兩句半首的。未及張口,盡頭的大房間裏乍然傳來一個女人怒氣衝衝的聲音:

我要見張司令!

是顧小夢的聲音。

即使經過了導線和話筒的過濾,聲音依然顯得怨怒,尖厲,蠻橫,震得屋子裏的空氣都在發顫。正如王田香所言,那邊房間裏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竊聽器,那邊人的一言一語,這邊人聽得一清二楚。

肥原丟下花,往那大房間走去,一邊聽著兩個被電線和話筒偷竊的聲音——

白秘書:你要見張司令幹什麼?

顧小夢:幹什麼?這話應該我問,你們想幹什麼?

白秘書:這還用我說嘛,事情明擺著的。

顧小夢:我不是共黨!

白秘書:這也不是由你說的,嘴上誰都說自己不是。

顧小夢: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懷疑我,等著瞧……

肥原饒有興致地聽著顧小夢急促的腳步聲咚咚遠去,直到消失了才抬頭問張司令:“這人是誰,怎麼說話口氣這麼大?”

張司令反問道:“有個叫顧民章的人聽說過嗎?是個富商,做軍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是不是那個高麗王的後代,去年在武漢給汪主席捐贈了一架飛機的人?”

“對,就是他。”張司令說,“這人啊,就是他的女兒,仗著老子的勢力,有點天不怕地不怕。”

肥原會意地點了個頭,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竊聽的設備。設備都擺在用床板搭成的一張長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對功放機、一隻揚聲器、兩套耳機、一隻聽筒、一組聲控和轉換開關等。此外,在對麵牆上,還掛著兩架德式望遠鏡。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對著西樓望起來,一邊問問說說的:“她住在樓上中間的房間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輕,也很漂亮嘛……叫什麼名字……顧小夢……嗯,她好像還在生氣……嗯,她脾氣不小哦……”

張司令取下另一架望遠鏡,立在肥原身邊一道望起來,依次望見:顧小夢氣呼呼地坐在床上,李寧玉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梳頭發;金生火在房間裏停停走走,顯得有些焦慮;吳誌國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一切都在視線內,在望遠鏡裏,甚至清晰得可以看見金生火眉角的痣,吳誌國抽煙的煙霧。這時張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房間——鎖掉一間,讓李寧玉和顧小夢合住,因為隻有這三間房間才在這邊的視線內。如果不這樣安排,讓李寧玉和顧小夢分開住,其中一個人就無法監視了。

兩人看一會兒,肥原率先放下望遠鏡,拍拍張司令的肩膀:“走吧,我們過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著想見你嘛。”

就過去了。

樓裏的空氣充滿一種死亡、腐爛、恐怖的酸臭惡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災剛剛又重演過。王田香引著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內,白秘書即從會議室衝出來迎接,或許是剛同顧小夢吵過嘴的緣故吧,心神受擾,迎接得亂糟糟的,跟肥原長握過手後,居然又來跟張司令握手。

張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麼啦,是不是被共黨分子弄傻了,還跟我握手。”

白秘書縮回手,傻笑:“沒……沒有……我……”

張司令打斷他:“去把人都喊下來,開會。”

會議開得比追悼會還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著,不敢彈出來,像怕泄露了機密或清白。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是官高一級的吳誌國,還是年長稱老的金生火?還是貌美年輕出身名門的顧小夢?還是李寧玉?是一個人,還是兩個?還是三個?是新匪,還是老賊?是反蔣的共匪,還是聯蔣的共匪?是何以為匪的?是竊取情報,還是殺人越貨?是賣身求榮,還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還是隱藏已久?是確鑿無疑,還僅僅是有嫌疑?是要殺頭的大犯要犯,還僅僅是革職便可了事的小毛賊?賊犯會不會自首?其他人會不會檢舉……

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

我×!這哪是一句話?這是一枚炸彈!一泡爛屎!一個惡鬼!一個陷阱!一個陰謀!一個噩夢!……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賊船……像撞見了鬼……像吃錯了藥……像長了尾巴……像丟了魂靈……像上了夾板……

我×!簡直亂套了,人都不知道該幹什麼,說什麼……說什麼都不是!做什麼都不是!罵娘也不是……不罵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睜眼也不是……閉眼也不是……不是……什麼也不是……不什麼也不是……無所適從……無計可施……

張司令請肥原坐上席,肥原謙讓了,在上席的左邊位置上坐下,一邊客氣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剛坐定,白秘書輕手輕腳走到司令身後,耳語一句,遞上一頁紙。後者看了看,笑一笑,遞給肥原:“肥原長,你看看,這是我給他們造的一份密電。”

肥原看著,慢聲慢氣地念起來:“此密電是假br窩共匪是真br要想人不知br除非己莫為brbr全軍第一處br豈容藏奸細br吳金李顧四br你們誰是匪brbr這部密碼我要破br檢舉自首皆歡迎br過了這村沒這店br錯過機會莫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