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風聲》的風聲——與何平對談(3 / 3)

《風聲》裏是有大絕望的

何平:這次重讀《風聲》,它“回憶錄敘事”的特征,讓我想起一本小書《偽裝的藝術:回憶錄小史》。此書提醒我們,憑讀者個人之力是無法辨別那些對著上帝發誓聲稱自己所言非虛的回憶錄的,而專業讀者則無意理會真實性這種東西,因為他們默認文學的真實本身就不是客體真實。然而問題在於,如果“真實”標準是多元的,那麼真實本身就成了偽命題。

在《風聲》裏我看到一種非常穩定的結構:麵對同一段往事,不同的當事人有不同的“回憶”,讀者先要聽潘老回憶的“東風”,再聽顧小夢回憶的“西風”,最後還要跨越時間去感受“我”所敘述的“靜風”。這是一種很後現代的多元主義風格,背後的邏輯是承認真相是無限的,而能夠被記錄下來的曆史記憶隻是一種“小真相”。換句話說,它把記憶認定為一種社會活動,通過每個個體的差異之中的記憶來修正那些記憶的“標準像”。你之前提到了“四福音書”對《風聲》的“照亮”,事實上,我們如今很難說後現代主義和聖經式的敘事究竟是誰先發現了誰,它們好像是同時向我們撲過來的。在先鋒敘事逐漸退場的今日,我們似乎更傾向於把解構帶來的那種後現代主義本身視為一種相對主義,認為後現代的背後還有一個真相。

說了這麼多,我想知道的是,十多年過去了,也就是當你再次回溯當年架構的“東風”“西風”和“靜風”三重敘述,你覺得這樣一種對峙的敘事結構,究竟把曆史的真實或文學的真實帶到了怎樣的境地?

麥家:我們知道,真實的生活裏其實充塞著太多的不真實,兒子為了一雙名牌皮鞋把母親殺了,貪官把幾億現金窩藏家中,事發後夜以繼日地焚燒,匪夷所思到了完全失真——失去“標準像”!但我們不能指責生活,因為生活有不真實和荒唐的特權。小說有虛構的特權,卻被剝奪了不真實的最小權力,《風聲》中笨重的竊聽設備絕不能被針孔探頭替代,院子裏的竹林不能換成椰子樹林,否則就虛假了。小說中任何一個失真的物件、反常的細節都可能是致命的,因為賦予它虛構的特權就是要高保真,杜絕虛假。所以,海明威說,我不允許任何不真實進入到我的小說裏。

也許你說得對,曆史的真實是一個偽命題,但文學的真實是一道數學題,是由讀者心中的“標準像”和作家對事物的認知換算嫁接出來的。正如數學是最根本的哲學,文學的真實是最高級的,它是從生活本源中提煉出來的一種高保真,猶如玫瑰精油之於玫瑰花。

何平:在《風聲》中,曆史的真相或曰真理,不是越辨越明,而是越辨越纏繞越渾濁。細讀《風聲》,你既是命題者又是解題人,那麼在具體寫作中,謎底在手的你是不是勝券在握地隱藏在文字背後的呢?不是。你把自己設定在一個麵對世界之“暗”同樣無能為力的捕風者的位置上,一麵引領讀者去建構一種確信,一麵又悄悄去瓦解這種確信。事實上,你的小說到處充滿著自我否定和篡改,也就是我上麵提及的那種三重敘述對峙的結構,它因為對峙而具有了小說力學上的穩定性。或許正因如此,在特情小說或者諜戰小說這種類型小說的專業名詞被廣泛接受之前,你的小說曾被命名為“智性小說”,王安憶評價《風聲》時說它“在盡可能小的範圍內,將條件盡可能簡化,壓縮成抽象的邏輯”。

麥家:不是真相或真理越辨越渾,而是多了視角,多了切麵。我們接受的教育過於正麵、單一,這不符合認清曆史真相的邏輯。在一個聲音大行其道的高壓秩序麵前,我們需要其他聲音,需要一個懷疑的聲音,一種懷疑的精神:懷疑從來不會傷害真相,隻會讓真相變得更加清白,更加穩固。巴爾紮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跟曆史書對著幹,這是文學的任務之一。

我一直認為,《風聲》裏是有大絕望的。從大背景看,一九四一年的中國乃至世界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時間,二戰局勢未明,人類處於硝煙不絕的亂世。從小環境說,美麗的裘莊實是人間地獄,人人在找鬼,搞鬼,惡對惡,狗咬狗,栽贓,暗算,廝殺,人性泯滅,獸性大發。而真正的“老鬼”李寧玉,身負重任,卻身陷囹圄,內無幫手,外無接應,似乎隻能忍辱負重,坐以待斃。眼看大限將至,她以命相搏,絕地反擊,總算不辱使命,令人起敬。殊不知,翻開下一頁,卻有人跳出來,把她舍生取義的故事推翻,形象打碎,一切歸零。這是多大的絕望!空間的裘莊轉眼變成時間的裘莊,我們都身處裘莊裏、迷宮裏,看人在時間的長河裏不休止地衝突、傾軋、廝打,不知誰對誰錯。“我”費盡心機,明訪暗探,仍不知所終,甚至挖出來更多令人心寒的“史實”。

重讀《風聲》,我依然覺得這是一部好小說

何平:《風聲》的暢銷使得它不得不去麵對不斷更新的讀者群。我讓今天年輕的孩子去看《風聲》,他們覺得上部“東風”有點像高級版的殺人遊戲。“殺人遊戲”是最近幾年年輕人比較流行的一種桌遊,玩家通常分為“好人”和“殺手”兩大陣營,殺手知道互相的身份,而好人隻能靠桌麵玩家的發言推理誰是殺手(這很大程度上會造成誤殺好人)。這個遊戲比較考驗邏輯和演技,殺手可以反串好人,可以裝瘋賣傻,可以借刀殺好人,最後好人都死光了殺手就贏得遊戲。裘莊裏被關押的人,包括肥原、王田香、二太太“老漢”都是玩家,李寧玉和後來被策反的顧小夢是懷有特殊任務的“殺手”。但讀者不知孰是孰非,唯有作家心知肚明。作家是上帝,不時放出信息製造混亂,最後道出真相。這個手法幾乎老套,但很奏效,把讀者牢牢吸住。而下部“西風”一下把上部的邏輯性推翻了,可以說下部是反邏輯的,情節反轉了,敘事也深入了,將故事推入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真相的縫隙裏原來藏著深淵,加上當事人(顧小夢)仿史實的敘述口吻加深了“真相”的可靠性。毋庸諱言,你的小說,尤其是這部《風聲》有懸疑推理的故事外殼,讓他們想到阿加莎·克裏斯蒂的類似殺人遊戲的框架結構。當然,還有之前你已經向我們揭示出的博爾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