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風聲》的風聲——與何平對談(2 / 3)

麥家:當時《人民文學》主編是李敬澤,他一直很關心我的寫作,一般我有新作都會請他把把關,提意見。沒想到他很喜歡,直接發稿了,成了《人民文學》創刊後第一部完整刊發的長篇小說。責任編輯是徐則臣,現在是副主編了,他為此還寫過一篇文章,談《風聲》“破紀錄”的發稿過程。

何平:《風聲》發表和出版後,你即獲得當年華語文學傳媒年度小說家。授獎詞可以隨手在網上查到:“麥家的小說是敘事的迷宮,也是人類意誌的悲歌;他的寫作既是在求證一種人性的可能性,也是在重溫一種英雄哲學。他憑借豐盛的想象、堅固的邏輯,以及人物性格演進的嚴密線索,塑造、表現了一個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壓下,在內心的曠野裏為自己的命運和職責有所行動、承擔甚至犧牲。他出版於二○○七年度的長篇小說《風聲》,以從容的寫作耐心,強大的敘事說服力,為這個強悍有力、同時具有理想光芒的人格加冕,以書寫雄渾的人生對抗精神的潰敗,以關注他人的痛苦擴展經驗的邊界,以確信反對虛無,以智慧校正人心,並以提問和懷疑的方式,為小說繁複的謎底獲得最終解答布下了綿密的注腳。麥家獨樹一幟的寫作,為恢複小說的寫作難度和專業精神、理解靈魂不可思議的力量敞開了廣闊的空間。”

這個授獎詞應該出自評論家謝有順之手。對一個小說家而言,“為恢複小說的寫作難度和專業精神、理解靈魂不可思議的力量敞開了廣闊的空間”是很高的褒獎。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對《風聲》的評價,也是對《風聲》之前的《解密》和《暗算》的追認。後來《暗算》也獲得了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從評獎製度上看,華語文學傳媒獎和茅盾文學獎並不相同,前者一定意義上是獨立的、民間的,後者則是“國家”意義上的。先後獲得這兩個獎,再加上讀者的廣泛認可,有這樣成就的作家在當代文學史上並不多。你是怎麼看這個問題的?

麥家:這應該問你啊,作家管寫,你們評論家管評,獎也是你們管的。雖然有種說法,優秀的作家都善於闡釋自己的作品,但我更親近另一種說法:一個作家的優秀與否在於他寫下了什麼作品,而不在於他的闡釋水平。打個蹩腳的比方,曹雪芹從沒有闡釋過自己的作品,福克納也不大有。還是你來吧,這是你的特權和專長,我相信你在拋問的同時心裏自有答案,把答案也拋出來吧。

何平:談不上答案,隻是一些個人的想法。我覺得,你的小說裏蘊含著中國當代作家很少寫卻又無法忽視的典型中國革命經驗和記憶。事實也是這樣,一直到現在,“地下工作”“諜戰”仍然是中國人革命記憶和想象中最幽暗不明的部分,而“特務”更是過去中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當代作家對這麼大的一塊經驗卻很少關注,你應該是最先關注的。當你把經驗的觸角伸展到這樣的隱秘世界,如果把你的小說也看作推理懸疑小說,你的寫作其實提出了一些懸疑小說的核心問題:懸疑小說究竟是我們生活不可抵達的遙遠的異邦,還是我們生活若即若離的周遭?懸疑小說的恐怖、不安、殘酷、凶險究竟是生活的意外,還是我們生活的日常?懸疑小說究竟是智力遊戲還是心靈探險?等等。

你擅長拿捏讀者的心竅,設置小說世界的明與暗,然後搖身一變作為一個自由出沒於明暗世界的親曆者出場,把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摸索說了出來,獲得了對黑暗包裹的一切命名的權力,而且是世界之“暗”最可靠的作“傳”人。對於我們生活的世界,難道那些被照亮的部分,真的就那樣可靠嗎?

麥家:我是個悲觀主義者。我害怕黑暗、殘暴的人性,又渴求去揭露。你說我是“黑暗的傳人”,陳曉明也曾有相似的解讀。英國一個專業書評人,包括我的翻譯和編輯,都有這種指認。甚至,《暗算》的英文書名也被譯為I n The Dark,翻譯回來應該是“在黑暗中”。我很怪的,一個鄉村野孩子,卻從小就怕黑,做的夢都是黑夜裏的事。我沒有夢見過白天,而且少年時代經常做同一個夢,一隻黑色的大鳥,像老鷹又不像老鷹的一隻大鳥,翅膀張開來有一座房子屋頂的大;無數次,它從浩瀚的天外飛來,羽毛都是黑色的,在黑暗中黑得發亮,像閃電一樣刺眼。然後我一隻眼睛,右眼,十一歲那年,一夜醒來瞎了,經過長達半年的中西醫治療,也隻恢複到0.3的視力。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但確實在我身上發生了:夢中的一道黑光把我一隻眼刺殘了。

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麼,也許是想說: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對黑暗的恐懼,對怪物的恐懼。其實人是最可怕的怪物,我一直相信,那隻大鳥是人變的。這種恐懼是我寫作的神秘力量。

何平:有意思,你把“黑暗傳”理解成寫黑暗的“傳人”。兩個“傳”,字同音不同。“傳人”記錄下來的文字成為“傳”。“傳人”,既要寫出經驗到的黑暗、恐懼、孤單、未知等極端個人化的感受和反思,又要讓這些經驗、感受和反思得以“流傳”。從“流傳”之“傳”的意義上,當代作家很少像你這樣做到極致。但是,我們往往很容易把“流傳”之“傳”看成很俗氣,非文學的。這可能是很多作家的一個誤區。

麥家:可能首先是你們評論家的誤區,你們把作家往“象牙塔”裏趕,把講故事、重“流傳”看作俗氣,貶為“非文學”。看輕故事是中國當今小說的一種時髦,有“曲高和寡”的得意。其實,故事絕對是小說的上層建築,故事才是“曲”,沒有故事的“曲”,不過是小調而已。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小說一直受“文學”的奚落,連發表都難。

何平:你剛才說了,你是一九八六年開始寫作的,按照世俗意義上一個作家的成功指標,你應該到二〇〇六年後才“達標”,曆經二十年。你也說過,《解密》在《當代》發表之前經曆過十七次退稿。這意味著你的寫作生涯有一個漫長的黑暗期,這個黑暗期之長,在當代成名作家中也是罕見的。

麥家:這個黑暗同樣讓人恐懼,但不會把我變成一個“寫黑暗”的“傳人”。這個“黑暗”是一塊磨刀石,隻會把我磨鋒利了。花開太早不見得是好事。我慶幸自己沒有迅速成名,然後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