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什麼地步才算得上是“真誠求知”?每個國家的郵政人員難道都該打開所送的郵包,如果發現裏麵是政府的政治宣傳單,就該辭職或起身反抗?現在回頭看20世紀30年代的納粹德國,很容易就能對其中的道德下定論,但這是因為我們已經知道整個因果關係鏈是如何串起來的。要不是有這樣的“後見之明”,就難有這樣的道德定論。令人痛苦的事實是:對於仍停留在狩獵采集者時期的人腦來說,世界已經變得太複雜了。
當代世界大多數的不公正,並不是來自個人的偏見,而是來自大規模的結構性偏見,但我們這種狩獵采集者的大腦尚未進化出能夠察覺結構性偏見的能力。每個人至少是某些結構性偏見的共犯,而我們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認清這些事實。為了寫本書,我才有機會好好做做這項功課。當討論全球性問題的時候,我經常犯的錯就是隻看到全球精英階層的觀點,而忽略了各種弱勢群體的想法。全球精英掌控了話語權,因此我們不可能錯過他們的觀點。但相較之下,弱勢群體通常會遭到禁聲,我們也就很容易遺忘他們。並非我們真的有惡意,而隻是由於純粹的無知。
比如,塔斯馬尼亞原住民有什麼特別的問題、特有的觀點,我實在一無所知。甚至就因為我所知實在太少,在過去的一本書裏,我還曾經誤以為塔斯馬尼亞原住民已經被歐洲殖民者趕盡殺絕。但事實上,目前還有成千上萬的塔斯馬尼亞原住民,也麵對著許多當地獨有的問題。
即便你本人屬於某個弱勢群體,對該群體的觀點有清晰的認知,也不代表你了解所有其他弱勢群體的想法。所有群體或子群體,都會有些隻有自身才會遇到的天花板、雙重標準、隱晦的侮辱和體製上的歧視。如果是個30歲的非裔美籍男性,就有30年作為非裔美國男性的獨到經驗,但他仍然不會清楚做一個非裔美籍女性、在保加利亞的羅姆人(Roma,也被稱為吉卜賽人)、眼盲的俄羅斯人或是在中國的女同性戀者會是什麼滋味。
這個非裔美籍男性在成長過程中,總是一再被警察毫無理由地攔住檢查,而中國的女同性戀者並不會碰上這種事。然而,出生在一個非裔美籍小區的非裔美籍家庭裏,代表著他身邊都是和他很相似的人,他們會教他該知道些什麼,才能作為一個非裔美籍男性存活下去,進而事業有成。相較之下,中國的女同性戀者並不是出生在女同性戀小區的女同性戀家庭裏,而且可能從來沒人教過她這些重要教訓。所以,就算是個在巴爾的摩長大的黑人,也不代表就能理解在杭州長大的女同性戀者會麵臨哪些困難。
過去,這個問題並不那麼重要,因為無論地球另一邊遇到什麼困境,你大概都不用負什麼責任。當你看到鄰居發生不幸的時候還能有點兒同情心,通常也就夠了。然而今天,因為像氣候變化和人工智能之類的重大全球議題會影響所有人,不管你在塔斯馬尼亞、杭州,還是在巴爾的摩,都無法幸免,所以我們也就該把所有人的觀點納入考量。但誰真能做到?哪有人能夠搞清楚全球千千萬萬個群體到底組成了怎樣的關係網絡?[3]sup>
縮小規模,或者拒絕麵對?
就算我們有這個打算,多半也已經再也搞不清楚世界上有哪些重大道德問題。如果講的是兩個采集者、20個采集者,抑或兩個鄰近部落間有何關係,大概我們還能夠理解,但如果是幾百萬個敘利亞人之間、5億歐盟居民之間,抑或整個地球上所有群體和子群體之間的關係,人類實在無法理解。
麵對規模如此龐大的道德問題,人類為了理解和判斷,有下列4種常用的方法。第一是縮小問題規模:把敘利亞內戰想象成兩個人在打架,一個是阿薩德政權,一個則是反抗分子,一個是好人,一個是壞人。這樣一來,整個複雜的衝突曆史就被縮小成一個簡單明了的事件。[4]sup>
第二是把重點集中在某個感人的故事,用它來代表整個衝突事件。如果你搬出一套精確的統計數字,想要向大眾解釋事情有多複雜,大眾隻會失去興趣,但如果搬出某個孩子的辛酸故事,不但能賺人熱淚,叫人血脈僨張,還能讓人誤以為自己一定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5]sup>很多慈善機構長期以來對此再熟悉不過。例如,有一項實驗,請民眾捐款救助一名來自馬裏的7歲貧困小女孩,她的名字叫蘿琪亞,許多人被她的故事打動,打開了心門,也打開了錢包。然而,如果研究人員除了告訴你蘿琪亞的故事,還用統計資料指出非洲普遍的貧困問題,這時受訪者突然就變得比較不願意出手相助了。另一項研究,則是請人捐款給1位或8位病童。在隻有一位病童的情境中,民眾捐的錢更多。[6]sup>
要應對大規模道德問題,第三種方法是編出各種陰謀論。想知道全球經濟究竟如何運作,並且是好還是壞嗎?這太難了。不妨換個方式,想象有20位億萬富翁在背後操縱,控製了媒體,發動了戰爭,一切都是為了聚斂更多的財富。這幾乎永遠都是一套毫無根據的幻想。當代世界實在太複雜,不僅難以明辨正義公平,就連控製管理也是一大問題。不管是億萬富翁、美國中央情報局,還是共濟會或錫安長老會,沒人能真正搞清楚世界到底正在發生什麼事。但也因為如此,沒有人能夠有效地操縱一切。[7]sup>
以上三種方法,都是拒絕麵對世界究竟有多複雜。而第四種,也是最後一種方法,則是創造出一套教條,全然相信某種號稱全知的理論、機構或領導,接著便無條件地跟隨。宗教和意識形態教條之所以在這個科學時代仍然深具吸引力,正是因為它們提供了一個避風港,讓我們得以避免麵對令人沮喪的複雜現實。前麵也提過,即便相信世俗主義,也無法避開這種危險。即便你打定主意要抗拒所有宗教教條,一心追求科學真理,遲早還是會因為現實生活過於複雜而不勝其擾,於是決定提出某種教義,讓人別再追問下去。這些教義確實能讓人在智力上得到撫慰,在道德上感到安心,但這究竟算不算正義,仍舊無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