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死死盯著他,並不回答,男子又說:“你從小到大就莫名其妙地受人歧視,大人不願親近你,同齡人都躲著你,連你父親也不願意和你多說話。所以你生性頑劣,專喜挖空心思與人作對,已經成了村裏一害,對麼?”

小木匠忽然笑了起來:“所以我現在不叫安賜了。賜不就是送的意思麼?我覺得我不像是送來的,倒像是被當成垃圾扔在這兒的,什麼賜不賜的不合事實,但我自己想改名,又覺得叫‘安扔’‘安丟’實在太難聽。後來我問了村裏的私塾先生,他教了我一個字,我覺得蠻順口的。”

“什麼字?”

“棄,拋棄的棄,也就是扔的意思,”小木匠說,“所以現在我的名字叫安棄。”

“我叫丁風。”

“管你叫什麼……你把我這個小木匠抓到這兒來,想要幹什麼,請我給你打副棺材嗎?”小木匠當此險境,又不知對方底細,嘴上卻不肯稍微收斂一點。

丁風居然一點都不生氣:“我如果死了,曝屍荒野也就是了。我隻是不想讓你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你的這個計謀,充其量能瞞住那些愚昧的山民,要躲過想抓你的人,可不容易。倒是整個三隴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小木匠安棄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想要退後兩步,卻發現背臨深淵、無路可退。他放下手中的餅,結結巴巴地問:“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自己清楚。這些日子以來,北諒山山裏山外的各個村莊都接到通告,要征調各村的十六歲以上男子入伍,寧國準備與雒國開戰。你也知道,村裏人都很討厭你,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把你送走,所以你才想出這個主意,打算假死避難,等抓丁結束了再回去。”

“你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小木匠咕噥著,“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找不到一個山村裏的沒啥手藝的小木匠又有什麼關係,他們還能花力氣專門抓我不成?你和我開這麼個大玩笑,又是想幹什麼?”

丁風一聳肩:“天亮之後你就知道了。”說完這句話,他就往樹上一靠,不吭氣了。安棄滿腹疑團卻得不到解答,這一夜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在夜風中冷得瑟瑟發抖,還要隨時提防滾落下去的危險。偶爾偷眼看這個奇怪的男子,似乎一直都沒睡,隻是出神地看著夜空,似乎那上麵有金子要掉下來。

“你到底在看什麼?”天亮時,安棄終於忍不住問。

“我隻是在等。”丁風透過鬆樹的針葉注視著緩緩升起的朝陽,那陽光已經由柔和逐漸變得刺眼,令人很難直視了。

“差不多了。”他突然說,然後一把抓起安棄。安棄隻覺得身上陡然一輕,隨即如騰雲駕霧,隨著對方在山間縱躍。到此時他才知道,夢裏的飛翔和現實中的飛翔差距實在太遠,夢裏可不會把人顛得頭暈眼花、苦不堪言。在這個遠離大海的地方,他卻想到了漁民和水手們才能體會到的暈船。

“暈船”結束時,安棄迫不及待地從丁風的魔爪下掙脫出來,撲到一旁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由於過去半天之內隻吃了一張餅,那種幹嘔的感覺更加難受。等他終於緩過勁來,才顧得上打量四周。

短短一小會兒工夫,他已經被帶到了三隴村旁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個三隴村的全貌,看上去,這裏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至少在此時,村裏人都還活著,並沒有變成一具具挺屍倒在地上。他們都在村裏活動著,從半山望下去,恰如一群小小的螞蟻。

但從丁風遞給他的千裏鏡裏細看下去就能發現不對。從千裏鏡黑色的小圈裏可以看到,人們隻是有的在村裏隨意走動,有的在下地勞作,但一個個都顯得動作僵硬,有的幹脆無緣無故摔跤。

“他們這是怎麼了?腦子都被驢踢了?”安棄困惑地自言自語。他對同村人素無好感,說起話來也是刻薄非常。

“倒不是被驢踢了,都是怕的,被人收拾了,”丁風事不關己地說,“那些士兵們就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等你一回村,就會動手把你抓起來。喏,注意那個草垛。”

安棄悚然,仔細看下去,人們的情形的確都很奇怪,一個個目光慌亂,不少人臉上還帶著傷痕。他們顯得十分緊張害怕,以至於有些人走著走著就自己絆一跤,然後又趕忙爬起來繼續走。

而在丁風所指的那個草垛背後,安棄看見了金屬的反光,再仔細看去,隱隱可以見到紅色的帽纓。他終於感到了不對勁,放下千裏鏡,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看來他們真的被人威脅了。按你的說法,是為了我?憑什麼?”

“所謂征兵入伍,本來就隻是掩人耳目,”丁風說,“最終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抓你一個人,不過他們隻知道你在北諒山中,具體哪個山村卻不知道,因此隻能出此下策,把所有合乎年齡的人統統圈起來——其中總會有一個是你吧。”

“至於這些村民,”他繼續說,“我想他們原本隻是幸災樂禍,巴不得你被抓走,誰知到給自己惹來了大禍。既然確定了你就是這個村的,知道你存在的人自然必須要被滅口。但敵人或許並不相信你真的會死,並且認為你可能回到村裏,所以暫時不殺他們,以便誘使你回村,落入他們的圈套。”

“等會兒等會兒,先打住!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安棄哼哼唧唧地說,“他們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力氣抓我?旁人又為什麼要被滅口?我他娘的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破木匠,全部家產還不夠買兩斤豬肉,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和香餑餑一樣了?”

他惡狠狠地瞪著丁風:“你又是誰?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

丁風淡淡地一笑,突然閃電般出腳,在安棄腳下一絆。安棄還沒摔到地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安棄的腳踝,將小木匠倒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