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收回探地鏡,打量了他一下:“嗯,你穿的是寧國的軍服。你到底是什麼人?那麼多黑狗抓你一個?你爹又是誰?”
土塘村人深受兵患之害,向來將服色尚黑的雒國軍隊稱之為黑狗,尚灰的寧國便是灰狼了。方仲也不懂他說些什麼,仍然是老老實實地說:“在下姓方名仲,在軍中領偏將職,是寧國鎮南候、平南將軍方惟遠的獨子,因遭到叛徒出賣,被誘入埋伏圈,所以突圍至此。”
青年大張著嘴,看樣子塞進一整隻羊腿不成問題,直到方仲提醒他“這位兄台,我們是不是再把木板托起來?”,他才反應過來。兩人重新舉起蓋板,青年小聲抱怨:“你怎麼不早說!要知道是那麼大的事,我就先逃命去了。”
“是你不讓我說的,說什麼‘我對你是誰沒興趣,與我無關’,然後隻顧找我要錢……”
青年又張了張嘴,這次沒說出話來,等到方仲再請教“兄台如何稱呼”時,他悶悶不樂地回答:“我叫安棄。”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土塘村的木匠。”
安棄這一年十九歲,已經在土塘村住了快三年。三年前,丁風把他從北諒山帶了下來,自己卻也身受魔教教徒的劇毒,不久之後就毒發身亡。安棄此前十六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北諒山半步,現在有家不能回,又擔心著那莫名其妙的追殺,帶著丁風剩下的財物東躲西藏,期間還被強盜劫走了金銀,最後流落到了土塘村,看著這地方偏僻少有生人,於是暫居下來。在這個地處兩國邊境、刀兵不斷的小村落,安棄老老實實做著木匠,三年來倒還的確無人騷擾。雖然此人本性難移,但年歲漸長,不再在明麵上和人作對,暗地裏玩些諸如挖坑偷羊一類的花招,在村裏口碑居然還算不錯。
不過人要是死了,那就什麼口碑都沒了。他剛才一時興起窩藏了這個被追殺者,萬沒料到此人身份竟然如此重要。回頭他要是被搜出來,多半要連累自己。想到這裏,小木匠的臉又白了。兩人對麵而坐,心裏都七上八下,方仲想的是寧死不可被擒,打定了主意,一旦蓋板被掀開,就立即橫刀自刎;安棄卻在盤算,看來隻能出賣對方以圖自保了。
兩人耳聽得馬蹄聲四散在這塊坡地上,敵人們紛紛下了馬,四處搜索著,要找到這處藏身之所隻是時間問題。安棄一發狠,右手悄悄移到背後,摸到了那裏的一塊大石頭。如果能偷襲此灰狼,然後把他送給雒國的黑狗們,不但能保命,說不定還能邀功請賞。該灰狼乃是大將軍的兒子,想必價值不菲。
正想到得意處,冷不防方仲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再伸右手,赫然握著一把出鞘的腰刀。小木匠魂不附體,扔下石頭,以為陰謀敗露,正欲開口討饒,忽然手裏碰到什麼硬物,低頭一看,方仲已經把刀塞到了他手裏。
“一會兒你用刀抵著我的脖子,把我押出去。”方仲說。
安棄懵懵懂懂,不明其意,方仲歎口氣:“既然我已經逃不掉了,何必要連累你?你藏了我一次,我已經很感激,不能讓你陪我送命。這樣做,你也許還能領到點賞金,就算是我剛才答應的謝禮吧。”
小木匠臉皮之厚原本已臻化境,聽了這話竟然臉紅了一下下,實在是不容易。但那一點點良心發現也不過存在於一刹那間,相比而言,性命總是最重要的,於是還是慢慢舉起刀。不料方仲當日在戰陣上多有殺傷,刀刃上沾滿了鮮血,他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心裏發慌,不覺手上一抖。哐當一聲,刀掉在了地上。
還沒來得及低頭去撿,雙手已經被方仲握住,但見方仲臉上悲喜交集,目中隱隱有淚:“安兄!你寧肯和我同死,也不拿我去邀功請賞,我方仲臨死前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此生不枉!”
安棄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失手落刀會被他誤會,真想大吼一聲“哪個舅子肯和你同死”。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眼前這個大糊塗蛋灰狼已經拋下蓋板跳出坑去,作豪氣幹雲狀大喝一聲:“方仲在此!”
安棄哭喪著臉,隻能不情願地踩著昏厥的馬身跟著爬出去。方仲這一聲喊,已經把敵人都吸引過來,大約有三十來人。剛才方仲的衛兵們拚死力戰,四十人拚掉了對方六十多人,卻仍然剩下三十餘名敵兵。
二比三十,瞎子都能看出形勢對誰有利,況且己方兩人隻能算一個。安棄雖然聽了丁風臨終前的教誨,拿著丁風留下的拳譜學了些武功,但一來全憑自己琢磨,缺少一個諄諄教誨的明師,二來安棄輕浮淺薄的性格也難以下苦功練習,所以練來練去進境甚微。如今以他的拳腳,打倒幾個普通村漢倒還沒問題,和訓練有素的士兵相搏,隻怕沒什麼活路。
不過小木匠自幼在村中被人群歐,早見慣了寡不敵眾之勢,逼到了份上反而鎮靜下來,觀察周圍形勢,盤算著退路。
方仲在和對方對話,不外乎是些“你已經沒有退路了”“老子寧死不降”之類的老套路,安棄不禁想:扯淡,死了什麼都沒了,降一下又何妨?但眼下的狀況是,方仲才是主菜,自己不過是配料,主菜不降,配料降了有屁用。
眼看敵人已經舉起了兵刃,性命攸關,安棄再也顧不得別的,悄悄提起拳來,想要趁著方仲全神應敵時把他打暈,然後再憑著花言巧語騙取黑狗們饒他性命。雖然眼前這個將門虎子看起來憨厚樸實甚至略有呆氣,和一般的黑狗灰狼大不相同,但也不值得為此就送了自家性命。
“安兄!”方仲忽然低聲招呼他,但並未回頭。安棄一怔,收住拳頭,方仲接著說:“他們是衝我來的。等一下我往東跑,他們必然全力緊追,你可以向西逃命。今日若能不死,日後有緣再見。”
這番話說得頗為真誠,安棄不由得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錯過了動手的機會,敵人已經凶狠地逼了上來。小木匠一顆心撲通亂跳,忽然想起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件救命法寶。那是丁風的遺物之一。此物甚為凶險,他雖然帶在身上,卻也從來沒用過。但當此時,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咬咬牙,從懷中先摸出一個小藥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嘴裏倒了一些,接著再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形若蜂巢,安棄拿在手裏都戰戰兢兢,但眼見敵人已經圍了上來,無從選擇,隻能大叫一聲,把蜂巢往地上一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