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琛名氣很大,自然要防備可能的危險,他所挑選的看門人也好,雜役也罷,都得身懷功夫,但那看門人居然被一拳就打暈了,可見這位怪客雖然斷了腿,身手卻絕非一般。杜琛很快被驚動出來,見到這怪客的形貌,也是一愣。

“我有一樣東西要賣給你,”怪客啞著嗓子說,把自己隨身挎著的汙穢不堪的大包袱解開,示意杜琛近前去看。

杜琛畢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也不怕被突襲,很鎮靜地走上前,往包袱裏看了一眼。當時我跟在他身後,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他剛剛俯身下去,身子就猛地一震,隨即連退數步,顯然是極度驚駭。他很快又踏上前去,接過那個包袱,不顧肮髒,將它抱在懷裏仔仔細細看了好半天,才遞了回去。

“這不可能是真的!”他的聲音都變了,“是你作假!”

“你不相信就算了,”對方搖搖頭,“我原以為你是識貨的買家。”

杜琛背著手站在那裏,似乎是在考慮,但我看到他的兩手在微微顫抖。這可不尋常,杜琛一向是個十分冷靜理智、善於隱藏內心的人,那個怪客帶來的究竟是怎樣一件與眾不同的物事,能令杜琛如此失態呢?

“你要多少?”杜琛恢複了平靜的語氣。

對方躊躇了片刻,低聲說:“二百兩……二百兩金子。”

他說出二百兩時,四周已經是一片嘩然,等到“金子”二字出口,人們麵麵相覷,反而說不出話了。這一定是個瘋子,我想。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杜琛毫不猶豫:“成交,我要了。”他隨即回過身,吩咐驚駭異常的仆人們:“擺酒宴客!”

我忽然有一種模模糊糊的不祥的預感。當一頭惡狼變得和藹可親時,必然藏著什麼奸謀。

這一天的夜宴不必詳述。我在席邊服侍,滿腦子都在想著那件價值二百兩金子的寶貝,而那位怪客喝得爛醉,終於表露了身份,原來他是一名殘廢的退伍軍人,剛剛參加了朝廷對西疆沙漠遊牧民的圍剿。

聽到西疆沙漠,我忍不住心裏一動。那是我三十年來始終沒能踏足過的神秘之地,我隻到過沙漠邊緣,由於沒錢購置裝備,隻能飲恨作罷。西疆沙漠在當地人的語言裏叫做“克魯戈”,意思是“可怕的大沙漠”,他們對於其它地方的沙漠都叫沙漠,惟有對於西疆這一塊,要使用專有名詞克魯戈,來體現它的與眾不同。居住在克魯戈深處自稱“狼族”的沙漠遊牧民更是讓人談虎色變,他們的凶悍與對外人的仇恨,經常被沙漠邊緣的當地人用來嚇唬小孩。

克魯戈一望無垠,至今無人探明它的具體大小,更不必提地圖了。當我隱約向當地人提起我有繪製地圖的宏願時,他們甚至沒有人勸阻我,隻是臉上顯露出一種淡漠的嘲笑,似乎算定我最後必然會打消這個念頭。

怪客大著舌頭講述了最近的那場戰爭。起因很簡單:沙漠中的遊牧民又和征稅的官兵起了衝突,殺死了二十多個當兵的。朝廷動了火氣,要剿滅那幫無法無天的化外野蠻人。最後的結局是:朝廷在沙漠裏一共折損了近萬人,但殺死的沙漠遊民還不足兩百。也許正如這群自稱為狼族的遊民們所說,克魯戈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在這個酷熱險惡的活地獄裏,隻有狼才能得到庇護,外人根本沒有生存的可能性。這位退伍軍人的雙腿,就是被狼族的彎刀生生砍斷的。

當夜賓主二人言談甚歡,但到了第二天,杜琛淡淡地告訴我們,那位軍人飲酒過度,暴斃而亡。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異鄉客,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別的麻煩。我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但很快就進一步想到:以杜琛的身家,還犯不著為了節省區區二百兩金子而殺人。他一定是從被灌醉的退伍軍人口中打探出了更大的秘密,為了滅口才殺死他。

我猜得沒錯。僅僅過了兩天,杜琛就突然宣布,他要去西疆沙漠遊曆,並需要挑選幾名優沙漠生存經驗的仆人跟隨。這正撞到了我的槍口上,我雖未去過克魯戈,卻也有著豐富的沙漠生存經驗,給他做一個隨從不成問題。而他要在自己身邊挑人的原因也很簡單:西疆當地人敬畏克魯戈,大多不願意替外人帶路,要臨時雇人恐怕人手不夠。

事情很順利,我隻是給他演示了幾下驅趕駱駝、從駝背上裝卸貨、看風向紮營、搭帳篷的技術,他幾乎是如獲至寶地帶上了我。我們晝夜兼程,趕到了大漠邊緣的衛原縣城。

杜琛這個人無利不起早,選在戰爭剛結束的這種緊張而危險的時刻來到衛原,必然有重大圖謀。我苦思了許久,理清了脈絡:都是那場剛剛結束的戰爭惹的禍。那個斷腿的退伍軍人一定是一名曾經深入沙漠腹地的朝廷潰兵,他在裏麵見到了什麼驚人的東西,然後被杜琛套了出來,那東西就像磁石一樣,把他迅速地吸引過來。杜琛在衛原雇用了幾名和我類似的雜役,以及唯一一名識途的當地向導,我於是跟在他勉強拚湊起來的駝隊中,進入了克魯戈。

盡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克魯戈的嚴酷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每個白晝,我們都把自己深深藏在沙裏,隻有到了涼爽的夜間才敢行走,因為白晝的沙麵燙得足以把雞蛋烤熟。但是克魯戈的沙漠夜風卻又是極其恐怖的,時常會轉化成吞噬一切的沙暴。幸好我們的向導對沙漠氣象十分熟悉,每到沙暴之前都會提醒我們預先防範,這才安然無恙。

盡管如此,那種白天仿佛要在地下被燜熟、夜晚則頂著如刀的風沙前行的難受滋味,非親曆者不能體會,更不必提一路上惜水如金,咽喉中始終火燒火燎,每次吞咽,都像食道要被膠粘住一般。即便是我這樣經曆過種種磨難艱險的人,都忍不住會偶爾冒出打退堂鼓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