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謝揚很沒麵子,不過阿古爾說的倒是實話,他送過來的青陽魂的確味道不一般,果然是正宗土產,喝過之後,讓人仿佛渾身都有燒灼之感。
“青陽魂好啊!”阿古爾說,“喝了一天都有精神!”
“你們那兒最大的酒窖一定是你家開的……”謝揚嘀咕說。
天下的酒徒形形色色,各有各的妙處,阿古爾喝多了就變成話簍子,且喜引吭高歌。此人雖然五音不全,但蠻族人特有寬廣的音域令他的嗓子顯得嘹亮而雄壯,每次破鑼一敲——用謝揚的話來說——歌聲便飄出去很遠,在無邊的荒原上遙遙回響。
謝揚不懂蠻語,隻能聽他解釋歌詞大意。阿古爾告訴他,自己多數時候唱的都是情歌,表達遠離家門的勇士如何思念妻子雲雲。阿古爾頹喪地說,出門太急,沒來得及找畫師給老婆畫張像,如今隻能在夢裏勾勒那張美麗如明月的麵孔了。
蠻子向來少花巧,形容起漂亮姑娘來,不是說像草原上的鮮花,就是說像天上的明月。謝揚聽煩了這些陳詞濫調,卻也不便讓他住嘴。在比岩石還堅硬枯僵的生活中,這大概是他唯一的盼頭了。
“你的媳婦兒呢?”阿古爾問,“聽說你們羽族的姑娘都好看得不得了,就像天上的明……”
謝揚趕忙擺手阻止他,躊躇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蠻子不樂意了:“你這人真不爽快!你們鳥人都這樣!”
鳥人連忙苦笑著解釋:“其實是……我的家長想讓我娶一個我不願意娶的姑娘,可我實在不想從命,所以……”
“所以你就躲到這兒來了?”阿古爾恍然大悟,“你還真有決心!”
謝揚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說,默認了。從此他成為了阿古爾的偶像:為了獲得自由的愛情,不惜逃到這樣的荒僻之地受苦,這是何等的精神與意誌?
“你過去一定是個……是個……情聖!”阿古爾斟酌了許久,蹦出這麼個詞兒來,謝揚覺得喉頭一腥,簡直要吐血。
情聖的好心情因為那顆意外出現而又悲慘消失的青菜顯得有些惆悵。他懷想著菜葉的清香,沉痛地看著麵前尚冒著熱氣的羊肉,失去了胃口。阿古爾還錘子的時候,他順口說:“我今天有點乏了,你去照顧一下森林吧。”
這是他和阿古爾兩個人之間的秘密。所謂森林,其實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塊地上,種著兩棵樹苗,一棵在羽族國境內,一棵在蠻族國境內,之間隻隔了一塊人為放置的界碑,代表國界線。那是阿古爾知道謝揚懷念過去的生活,特意托人萬裏迢迢捎過來的棘樹苗。這種樹沒別的好處,就是耐旱好養活,雖然經過路途上的折騰死得隻剩下倆,仍然被兩人當成寶貝,沿著國境線往東走出去十多裏地,才找到一個地方種下。那是一處小山坳,可以遮蔽風沙,而且刨開表麵土地,下麵略為濕潤,說明地下藏有水源,萬一有事沒法子澆水,還能勉強多支撐幾天。如今樹苗已初具雛形,兩人心中也總算除了媳婦一類的事情外又多了點其他寄托,那一點點淡淡的綠色,好似清冽的泉水,從兩人心頭淌過。
阿古爾哈哈一笑:“你們鳥人的身子骨就是不行,太弱。想當年我在草原上,一匹沒馴好的馬脫了韁……”嘴裏念叨著謝揚已經聽過兩三百遍的英雄事跡,手裏卻已經牽過馬,向著東麵奔去。
阿古爾離開沒多久,天色就起了變化,突然間變得陰暗無光,謝揚不得不早早地點起燈。到了黃昏時分,荒原裏刮起了一陣微弱的風,雖然並不大,但對於熟悉天氣的人而言,這是一場狂暴夜風的序曲。而在國境線的那一方,阿古爾的小木屋仍然沒有點燈,說明他還沒有回來,但按路程計算,他這會兒差不多該回來了。謝揚不由得一陣擔心,但想來這蠻子老馬識途,應該沒什麼問題,多半是看著兩棵茁壯成長的小樹,舍不得離開吧。
然而又等了一個多對時,天已經黑得像營房裏那口老爺爺鐵鍋的鍋底了,阿古爾仍舊沒有回來。此時大風漸起,空氣中無數沙礫塵土撞來撞去,曠野中充斥著低沉渾厚的嘯叫聲,謝揚知道,在這種風力下,即便是點燃了防風的燈火,也很難在飛揚的塵沙中看清楚道路。萬一迷路了,那可就糟糕了。他咬咬牙,到馬廄裏牽過一匹上了年紀、腿腳略有些跛的老馬,提起防風燈出去了。
沙石撞在他的麵罩和衣服上,撲簌作響,風帶來的巨大阻力令他有自己實際上在倒退的錯覺。而一旦置身於其中,那種遠遠聽來低沉的風聲立即變得尖銳刺耳,一直鑽到人的心裏去。但老馬顯然對這樣的大風早就習以為常,仍然鎮定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著。當然,風向是在不斷變化的,有時候他又覺得風在把自己推動著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仿佛老馬都年輕了十歲。
一路走著,心裏卻禁不住直打鼓。要不是犯懶了那麼一下下,今天去的人本該是自己。萬一阿古爾不幸遇到什麼危險,豈不是自己的錯?
就這麼忽而忐忑不安,忽而自怨自艾,花了比平日裏多三四倍的時間,總算是挨過了這十多裏地。“森林”就在眼前,兩株小樹雖然在狂風中瑟瑟發抖,卻依然堅韌地屹立不倒,這讓謝揚頗有些欣慰。但環顧四周,並沒有見到阿古爾。
下馬找遍了國界內的一圈,鬼影子都沒見到。他看著眼前的界碑,猶豫了片刻,啞然失笑:兩國的兵站加在一塊四個人,這會兒誰會來管自己侵犯敵國領土呢?這麼想著,抬步跨了過去,但任由他喊破了嗓子,沒有人回應。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老馬突然發現了點什麼,撇下他,向著北麵的一條窄道走去。謝揚見到窄道上躺著一個人影,從體形看屬於人類,心裏猛然一緊,一個箭步竄過去,卻見地上的人脖子整個被扭歪了,九州六族中,除掉魅族,大概不會有誰能保持這樣的形態而不斃命。
謝揚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響,鼻子一酸,止不住就號啕大哭起來。正在悲痛欲絕之時,風中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鳥人……別嚎了,死的不是我,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