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忘記1865年6月9日這個日子,這一連串不可置信的事件都從那一天鋪展開來。
當時狄更斯放下手中《我們共同的朋友》的最後階段創作,休假一星期。他對朋友們的解釋是,他工作量太大,加上前一年冬天腳部“凍傷”始終沒有痊愈,決定去巴黎散散心。我不知道愛倫·特南和她母親有沒有跟他一起去,但我確知她們跟他一起回來。
某位我緣慳一麵也無意結識的女士素喜向《泰晤士報》提供惡毒的小道消息,她名叫克拉芮·皮特·拜恩太太。(據說她是查爾斯·沃特頓的友人,而這位沃特頓先生是個博物學家兼探險家,經常發表他勇闖天涯的探險經曆,結果卻在自己的住所渥爾敦莊園粗心摔跤一命嗚呼,時間就在斯泰普爾赫斯特事故發生前十一天。有人說他的鬼魂變成一隻大蒼鷺,一直逗留在他的舊宅內。)這回這則毒舌八卦出現在狄更斯火車意外後的幾個月,內容是說6月9日當天有人目擊狄更斯搭乘從法國布洛涅駛往英國福克斯通的渡輪:
跟他一起旅行的並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小姨子,他在甲板上依然趾高氣揚,像個多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他的臉部表情和他的舉手投足仿佛都在高傲地宣稱:“看看我吧,別錯過好機會。我就是那個偉大、獨一無二的查爾斯·狄更斯,單憑這點,我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我聽說拜恩太太的名氣主要緣自幾年前出版的一本書,書名叫作《法蘭德斯居家風格》。個人淺見是,她那支尖酸刻薄的筆最好專心描寫沙發床和壁紙,人類這個主題顯然超出她狹隘的眼界。
狄更斯、愛倫和特南太太在福克斯通下船後,搭上兩點三十八分的火車。當天的列車有七節頭等車廂,他們搭乘其中一節。列車接近斯泰普爾赫斯特的時候,車廂裏隻剩他們三個人。
當天下午三點十一分,列車通過黑德科恩後繼續全速前進,時速大約八十公裏,前方不遠處就是靠近斯泰普爾赫斯特的鐵路高架橋。“高架橋”是官方鐵路指南裏對於那種結構的名稱,隻是,就支撐橫跨在波爾特河上那些粗重橫梁、縱橫交叉的那些網狀木頭而言,“高架橋”這三個字未免稍嫌花哨。
工人正在橋上進行老舊橫梁定期替換。事後的調查(我看過調查報告)顯示,工頭拿錯火車時刻表,以為那班火車再過兩小時才會抵達。看來不是隻有我們這些乘客被英國火車時刻表裏標示假日、周末與高峰時刻班車那些沒完沒了的星號和謎一般的括號搞得一頭霧水。
鐵路法規與英國法律規定,實施這類工程時必須指派一名司旗員在施工位置前方一公裏處駐守——當時橋上有兩截鐵軌已經拆卸下來,放在鐵道旁——可是不知為何那個拿著紅旗的司旗員的位置離那個缺口隻有五百米。緩衝距離太短,以那班從福克斯通開往倫敦的特快列車的行駛速度,根本沒有機會及時刹住。
列車上的司機員看見前方緩緩揮舞的紅旗——我敢說那肯定是讓人心頭一凜的景象——又看見鐵道上的缺口和前方橋麵上的橫梁,隻能盡力而為了。親愛的讀者,或許到了你們的時代,所有的火車都有可供司機員操控的刹車。在我們的1865年卻非如此。列車的每一節車廂必須獨立刹車,而且必須聽從司機員號令。當時司機員沒命地吹哨子,下令各車廂的列車長啟動刹車,可惜沒多大作用。
根據調查報告,列車駛抵中斷的鐵軌時,時速還有五十公裏。難以置信的是,火車頭“躍”過那段長十二米的缺口,在河穀另一端脫離了軌道。七節頭等車廂之中有六節脫鉤向下俯衝,墜毀在底下的泥濘河床。
唯一幸存的頭等車廂正是搭載狄更斯、他的情婦和他情婦的母親那節。
連接在火車頭後方的列車長車廂被甩到另一條軌道,把緊隨在後的那節二等車廂拖了過去。接在那節二等車廂後麵的正是狄更斯的車廂,它的部分車廂飛越河穀落在對岸,而其他六節頭等車廂則是淩空飛墜,撞毀在底下。狄更斯的車廂搖搖欲墜地掛在高架橋上,隻靠連接那節二等車廂的車鉤支撐,整節車廂隻剩最尾端還留在鐵軌上。其他六節頭等車廂盡數俯衝墜毀翻滾彎折,像一堆火柴棒或碎片,支離破碎地躺在底下的潮濕河床上。事後狄更斯描寫這驚悚的一刻時,措辭總是小心謹慎,除了對少數密友,絕口不提他那兩位同車旅客的姓名或身份。我很確定他隻對我一個人和盤托出真相。
“突然間,”他在一份描述這起事故、更廣為流傳的書信裏寫道,“我們脫離了軌道,像熱氣球吊籃似的撞擊地麵。那位年長的女士(此處我們必須解讀為“特南太太”)大喊一聲:‘天哪!’跟她同行的那位年輕小姐(這位當然是愛倫·特南)驚聲尖叫。
“我拉住她們倆……說道:‘我們沒有能力自救,但至少我們可以冷靜沉著。請不要大聲叫喊!’
“那位年長女士立刻回答:‘謝謝你。相信我,我發誓會保持安靜。’然後我們一起下滑到車廂角落,停在那裏。”
那節車廂確實嚴重向左側傾斜,所有行李和鬆動物品一股腦地滑向左下方。在狄更斯的餘生裏,他會不斷受到驚嚇,仿佛“所有的東西,我全身上下,都劇烈傾斜,而且往左下方墜落”。
狄更斯繼續描述:
“我對那兩位女士說:‘你們不必擔心,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了,我們的危機肯定結束了。我來想辦法從車窗出去,你們能不能暫時待著別動?’”
五十三歲的狄更斯雖然腳上還有“凍傷”(我長期為痛風所苦,多年來一直服用鴉片酊緩解疼痛,我很清楚痛風症狀,我幾乎可以確定狄更斯的“凍傷”就是痛風),身子骨卻依然夠柔軟。他爬出車窗,驚險萬分地從車廂台階跳到橋上的鐵道路基,看見了兩個列車長像沒頭蒼蠅似的來回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