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叔叔非但愛上了他受托監護的女孩,還贈送她(容我引用該劇腳本上的指示)“珍貴禮物,比如珍珠項鏈和鑽石耳環”。
因此,當指名送給愛倫的手鐲出現在塔維斯多克寓所時,處於懷孕生子空當的凱瑟琳從腦袋空空懶怠遲鈍之中清醒過來,怒吼得有如一頭肩胛骨被威爾士擠奶工人拿棍子猛戳的乳牛。
狄更斯的反應跟天底下所有心虛的丈夫一樣,隻是,這個丈夫碰巧是全英格蘭與英語世界最受歡迎的作家,同時也可能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作家。
首先,他強烈要求凱瑟琳正式拜訪愛倫·特南與她母親,讓大家知道他的妻子對他沒有半點懷疑,也未對愛倫心存任何嫉妒。本質上,狄更斯是在要求他太太公開向他的情婦道歉,至少是向他不久的將來的情婦(等他鼓足勇氣做好安排)道歉。悲慘的凱瑟琳含淚應允,委曲求全地登門拜訪愛倫與特南太太。
這卻不足以平息狄更斯的怒火,他將他十個孩子的媽媽逐出家門。
他讓長子查理去跟凱瑟琳同住,其他孩子都留在塔維斯多克寓所,最後舉家搬進蓋德山莊。據我觀察,狄更斯很喜歡他那些孩子,前提是他們對他言聽計從,沒有太多主見……換句話說,一旦孩子們不再表現得像《老古玩店》裏的小耐兒或《董貝父子》裏的保羅·董貝或他筆下其他人物,他就對他們失去了耐心。
這樁醜聞當然餘波蕩漾,後續上演了凱瑟琳娘家父母高調抗議,狄更斯和他的律師們強行要求對方高調收回那些抗議,狄更斯威逼或誤導公眾言論,法律恫嚇,難堪的流言蜚語,最後覆水難收,凱瑟琳被迫分居。至此,他完全拒絕跟她溝通,即使事關孩子的福祉。
這就是那位象征全英格蘭乃至全世界“幸福家庭”典範的男士。
狄更斯的家還是需要有個女主人。他有很多仆人,他還有九個孩子,除非他想跟他們玩耍或抱在腿上拍照片,否則他不希望孩子來煩他;他得交際應酬;家裏的菜單要有人審查,日常用品和鮮花的采買要有人負責;居家的清掃與整理需要監督;查爾斯·狄更斯不可以被這些柴米油鹽的瑣事綁住。請你理解,他畢竟是世上最偉大的作家。
狄更斯做了理所當然的抉擇,隻不過,在你我眼中也許不是那麼理所當然。也許在我延遲出版這本回憶錄的這個遙遠的20或21世紀裏,這確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或者根本已經拋棄了婚姻這種奇特又愚蠢的製度,如果你們夠英明睿智的話。你將會發現,我在有生之年裏逃避婚姻,選擇跟某個女人同居,與此同時又跟另一個女人生孩子。我這個年代裏有人說我是個壞蛋,是個惡棍,聽得我樂不可支。抱歉,我離題了。
於是狄更斯做了理所當然的決定,他把凱瑟琳待字閨中的妹妹喬吉娜升格為代理配偶,讓她管理家務、照顧孩子、操辦他的無數派對和晚宴,當然她也是廚子和眾多男女仆役的士官長。
謠言不可避免地生起,對象卻是喬吉娜而非愛倫·特南,因為此時的愛倫可說是從聚光燈下退居幕後。狄更斯找了個醫生到塔維斯多克寓所,命他檢查喬吉娜,並公布檢查結果。那醫生奉命行事,公開昭告天下:喬吉娜·賀加斯仍是完璧之身。
狄更斯認為,事情應該就此塵埃落定。
他的小女兒後來告訴我,或者至少在我的聽力範圍內說道:“我父親像個狂人。這次事件暴露出他最醜陋也是最脆弱的一麵。他一點兒都不在乎我們這些家人,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悲慘、更不快樂的家庭了。”
即使狄更斯注意到家人的不開心,或者他不但注意到了,也很關心,但是他始終沒有表露出來。至少我看不出來,他那些近期結交的至交好友也都沒能察覺。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危機一定會過去,而他的讀者絕不會遺棄他。讀者就算聽聞了他紛紛擾擾的家務事,顯然也都原諒他了,畢竟他是英格蘭幸福家庭的倡導者,更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作家,理應得到寬容。
我們這些文藝圈的同儕和朋友也都不計前嫌,唯一的例外是作家薩克雷,不過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我得承認,其中有某些人(包括我)暗地裏默默地為狄更斯鼓掌,讚許他勇於掙脫與這麼一個毫無魅力、有如船錨般遲鈍緩慢的女人之間的婚姻關係。他們婚姻的破碎為那些生命暗淡無光的已婚男士帶來一絲希望,也讓我們這些單身漢私心竊喜,覺得有朝一日若是踏進那個有待探勘、號稱男人不歸路的婚姻國度,或許還有生還機會。
可是親愛的讀者,請你別忘記,我們談的可不是別人。這個男人在不久之前,也就是認識愛倫·特南之前,曾經跟我穿梭於各戲院之間,探訪我們所謂的“出色嬌美的長春花”,也就是那些我們一致覺得賞心悅目、非常年輕貌美的女演員。當時他對我說:“威爾基,如果你想得出任何不同凡響的方式度過今晚,就放膽去實踐吧。我不在乎你想做什麼,隻有今夜,什麼規矩法度都讓它隨風而去!如果你的腦子能想出什麼足堪比擬古羅馬奢侈荒淫的感官享受,我都奉陪。”
如果他有這種興致,我也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