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據說,出租車司機會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錢包落在他車上,他沒收也好,歸還也罷,都是他美好的回憶。她把最寶貴的青春和初戀落在朝鮮長津湖邊的血土上,這片土地形同她故鄉,會魂牽夢繞的,她沒收不了,也歸還不了。因為嵌入血肉了,隻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初戀的感覺是甜蜜的秘密,是緊張的等待、偷窺,是手不經意中相碰觸電的感覺,是炮聲轟轟中的害怕和禱告,是午後的陽光在風中行走,是微風吹來了稻花香,是徹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種複雜幽秘、別出心裁的明測暗探。總之是細膩瑣碎的,孤僻,怪異,情亂神迷,神神叨叨。她改變不了事實,甚至樂於耽於這種逝去的事實中,不免說得鋪張,讓我覺得囉唆。整個晚上,我第一次出現聽力疲勞的感覺,忍不住打斷她:

“總之你愛上他了。”

“是的,”她脫口而出,“我這輩子隻對他這麼愛過,愛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數種種心花怒放又揪心斷腸的細節、事跡,癡迷於逝去的青春和灼傷淚眼的甜滋滋的苦澀中,流連忘返。這是她畢生的輝煌,一生盤根錯節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樣的、驚人的美麗,也是驚鴻一瞥的殘酷。她心裏在燃燒,一顆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沒有人會忘掉自己的寶貝藏在哪裏,也沒有人會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我不忍心再打斷她,就讓她說個夠吧,這不是修養,而是仁慈。

終於,她在迷途中繞出來,回到正途——

我不知道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點是不值得我愛的。我愛他的笑聲;我愛他的背影;我愛他抽煙的樣子,愛他丟下的煙蒂;我愛他在手術失敗後罵娘的憤怒,當然更愛他手術成功後的燦然笑容;我愛他遛貓逗貓的樣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開心的時候;我愛他義無反顧奔赴前沿陣地去出診的英勇,愛他風塵仆仆回來的喜悅和痛苦。我們醫院總共有七個外科醫生,他去前沿陣地出診的次數比其他六人加起來還要加倍的多。

為什麼要出診?因為有些傷員傷勢太重,下不了陣地,下來必死在途中。他聞訊後總是對其他醫生說,別搶,我去,我要讓我的金子(手術器具)多發光。那可能就是去送死,前線的槍炮是不認人的,敵機在空中專門找這種孤單的吉普車,認為裏麵一定是送情報的人或大首長。好幾次,我隨他去前沿出診,路上遇到敵機掃射,有一次一梭子彈正好鑽進我和他肩並肩的夾縫裏。我嚇得哇哇哭,他笑道,誰說子彈不長眼?子彈知道我們要去救人,打死我倆等於要打死一堆傷兵,它下不了手。有一次車子被地雷炸翻,滾入山溝裏,司機當場犧牲,我下體出血,一隻肩膀脫臼,痛得昏過去,他毫發不損。他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級,已經在天上,死神夠不著他了。

真的,他那麼拚命,幾十次去前沿陣地救人,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傷,他最嚴重的一次隻是斷過一個腳指頭,其他都是擦傷皮肉,跟穿著鐵布衫似的。也許這就是福報吧,但他現在這樣子哪有福氣?

我說:“你就是他的福氣。”

她說:“聽下去你就知道我是他什麼了。”

她繼續說——

就是那一次,我終於向他說出我的愛。事情是這樣的,趁我昏迷時他給我脫臼的肩膀複位,那個痛,死人都要痛醒。我醒來發現下麵全是血,以為受了傷,可並不覺得哪裏痛。他讓我起身走,蹬腿,彎腰,都沒問題。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告訴我,我聽了又哇哇哭。我寧願丟一隻手也不願意丟掉它,這是女人獻給丈夫的新婚禮物。我哭得死去活來。他以一貫愛開玩笑的樣子,安慰我說,沒事的,回去把這褲子保存起來,以後我給你的丈夫作證,這是你的軍功章。我一頭紮進他懷裏對他說,就你做我的丈夫吧。他哈哈大笑,說,你是怕我作證服不了人,那好吧,回去我就讓部隊開個證明。我緊緊抱著他,把自己對他的愛從頭到腳說了個透。他似乎被我感動了,卻沒有激動,依然用一副詼諧的口氣說,你太可愛了,如果我需要一個妻子就是你,但現在我更需要死神的愛,而不是你。

我說,我們相愛了死神會更愛我們。

他說,我見的死人比你聽的槍聲還要多,在死神麵前你連小學生都不如,大學生在你麵前,聽大學生的吧。

我說,你剛才說了,如果你需要一個妻子就是我。

他說,可我可能永遠不需要妻子。他放開我,指著一旁犧牲的司機說,你看他,需要妻子嗎?如果他有妻子,該有多痛苦,一輩子都要痛苦。

我還想說什麼,他對我擺手,告誡我別說了。他說,在死者麵前說這些是不合適的,對自己也不吉利,我希望你活著回國。至於我嘛,他一邊給死者拭去臉上的血汙,一邊對著天空說,老天知道,我已死過多次,死了也無所謂,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以後,他再不帶我出診,我把這理解為是對我的愛,是在保護我。尤其是,他每次出去都把他心愛的貓托付給我,就更以為他心裏有我。每次,我還他貓時都會塞給他一封信,寫的都是我情真意切的感受,濃濃的愛和深深的怕,怕他不回來,怕他受了傷回來。有時我又希望他受了傷回來,當然不是重傷,隻是輕傷,這樣他可以養傷,我可以照顧他養好傷。他從來不給我回信,一聲回音都沒有。隻有一次,他接過信時突然對我說:你對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人談情說愛,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我用他曾經說過的話說:在前線是最能了解一個人的。類似的話領導在台上說過,私下也常有人說,他也確實對我說過。那時我到前線已超過一年,我說我已經在最能了解人的前線和你相處一年多,我很了解你。他說,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的過去。我說我要的是你的以後,不是以前。

我就是這樣對他猛衝猛打,什麼都不顧忌,狂熱,什麼姑娘家的矜持、麵子、尊嚴,都放下,隻要他一個字:愛!我親人都死光了,太孤獨了,太需要一個人來愛我,而天下哪裏去找他這樣的好人?英俊、能幹、英勇、幽默,隻要他答應愛我,我為他死的心都有,不答應我也想死。這種心情你可能很難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