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我想我是能理解的,那個孤獨,那個渴望,我嚐過,就在我出國頭幾年,那種舉目無親的感覺,那種什麼都放得下的悲涼和狠心,像汗毛一樣附在我身上,我像熟識老家的弄堂一樣熟識。

九十

凳子越坐越硬,像受骨頭僵硬感應傳染似的。我索性坐在地上。她丟給我一個上校玩的毛線大肚娃娃,說地上冷,墊著吧。我墊著坐好,繼續聽她說——

從一九五一年夏天起,敵人對我們實施長達一年多的絞殺戰,經常出動飛機來炸我們的鐵路、公路、駐地,狂轟亂炸。你想毛主席兒子毛岸英,一直跟在彭德懷司令身邊的,都犧牲了,可想炸得有多厲害。我們軍主要打的是圍殲戰,經常要換駐地,部隊換到哪裏我們醫院跟到哪裏。一九五二年五月中旬,我們在轉移途中,一天晚上臨時住在一個村莊裏。可能有特務跟蹤我們,敵人連夜出動飛機來定點轟炸,炸死軍民一百多人。五月天不冷不熱,多數人都露宿在路邊,隻有傷員和我們幾個女的借宿在村民家裏。民居都小,大家隻能分開住,我和護士長寄宿的那家人正好被一枚炮彈擊中,護士長和東家一對兒女當場被炸死,我也被房梁壓著,動彈不了,眼看要被燒死。

他知道我住在那裏,不顧死活來救我,披一床用水浸過的毛毯衝進大火,大聲叫著:小上海!小上海!找我。自我們在朝鮮見麵後他一直這麼叫我。他找到我時火已經在燒我辮子梢頭,噝噝的聲音,像蛇在噴氣。他把我撲在身下,先把我辮子上的火頭滅了,然後滅四周的火,最後用濕毛毯裹著把房梁抬起,把我從死神手裏奪回來。當時敵機還在轟炸,大家都還在東躲西藏,營救工作其實並沒有開始,他完全是冒死來救我的。所以,我後來的命實際是他冒死救來的。

怕天亮後敵機再來轟炸,部隊連夜撤離村莊,往山區轉移。中途要經過一條溪,我受了傷,小腿撕開一道嘴巴大的口子,剛作包紮,不便下水。他背我過河,剛趴在他背上我便開始哭。五月正是雨季,溪裏水滿滿的,深過膝蓋,我哭著,他背著更累,上岸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我仍然哭著,哭得稀裏嘩啦的。人累時容易生氣,他突然訓我:你哭什麼!但馬上又安慰我,哭吧,哭吧,死了那麼多人,該哭,一邊來拉我的手。我緊緊抓住他手,一頭紮在他懷裏,哭個夠。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我有種強烈的衝動,希望他吻我。

我說,如果我剛才死了,我在這世上什麼也沒留下。

他說,今天晚上犧牲的人一半都這樣,戰爭就是這麼殘酷。

我本來是希望他對我說,我至少給他留下了那麼多信,我留下了對他的愛。但他沒那麼說,我隻有直接討。我昂起頭,對他說:你給我留個吻吧,這樣我死了至少留下了愛,和我給你的那些信是配的。他遲疑一下,低頭吻了我。是那種吻,隻有儀式,沒有欲望。畜生都不會在那時有欲望,才死了那麼多戰友,心裏難受得很。但對我來說這儀式也很重要,像終於收到了他一封回信。

部隊到新駐地後,住的是臨時用原木搭的工棚,很矮小,一間屋隻夠放兩張小床,床也是用木板拚的,直接鋪在地上。那時我們隻有一個團在前線,大部隊已準備撤回國,戰事明顯少了,但傷員不少,都是那次轟炸加出來的。我說是麻醉師,其實平時做的大多是護士的工作,護士長犧牲後由我接班,反而更忙,經常上夜班。總共就五個護士,一夜兩個班,前夜班和後夜班,反正互相輪值。一天晚上我上的是前夜班,我同寢室的人接我的班。我回去倒頭就睡,蒙蒙矓矓中,總覺得有東西在摸我臉。夏天,山裏蚊子多,都掛蚊帳,開始我以為是風吹著蚊帳搭在我臉上,後來那東西往我胸前移。我一下嚇醒,想叫沒叫出聲,因為他用嘴堵住了我嘴。

我知道是他,還能是誰呢?那天他跟我一起上的前夜班,我們一起下的班,隻有他知道這時屋裏隻有我一人。再說,也隻有他才敢這麼大膽,知道我會要他。這是我第一次,我雖然嚇得渾身發抖,但還是大方地給了他,讓身體來證明我們的愛。因為旁邊有人,原木拚的隔牆根本不隔音,我們自始至終都咬著牙,怕出聲,喘氣聲都用手捂著悶著。那年代不像現在這麼開放,談戀愛頂多拉拉手,接吻都是不敢的,他就是膽子大,特立獨行的。這也是我愛他的原因,身上有種別人沒有的膽量和擔當勁,也是男人勁。

那次翻車後我一直藏著那條血褲子,他出於對我負責,確實向單位反映過我的情況,單位也確實給我開過一個證明。我本來一直都藏著,第二天我把證明撕了,褲子也洗了。我想既然這樣,他要了我,我還留它們做什麼?他是親眼所見,眼睛是最好的證明,還要什麼單位證明?我覺得他所以敢來要我,大概也是因為知道我已不是那個(處女),無所謂了。在我九月份回國之前,他還來過三次,每次都是月黑之夜,每次我們演的都是無聲電影,因為要避人耳目。

回國後我們駐紮無錫,醫院加入解放軍一〇一醫院,在太湖邊。我繼續幹老本行,麻醉師。他立過一等功一次,兩次二等功,是英模代表,回國後四處作英模報告,一個多月後才回部隊。回來那天晚上,醫院給他開慶功會,會上院長宣布命令,任命他為外科主任。一個多月沒見,我想死他了,他在台上又說又笑,我在台下又哭又抖,激動得像他第一個晚上來找我。他有應酬,會後沒馬上回宿舍,我就在宿舍樓下等他。看他房間燈一亮,我就上樓去找他。他住在頂層三樓,樓梯口的房間,似乎專門挑過的,好讓我悄悄去找他。敲開門,我直接往他懷裏撲,他也大大方方擁抱我,親熱地叫我小上海。我一直等他來親我,他卻放開我,跟我問寒問暖,一邊讓我坐下。我不幹,主動要親他,卻被他拒絕,還跟我說一通大道理,好像當上英模變成聖人似的,我這種凡夫俗人的要求是低俗的,不配他的光輝形象,把我氣得含著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