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快跳!不跳可能就死了。”
我說:“我可以死!你不能死,你要給我生兒子。”
她說:“那我們隻有一起死了。”
我說:“那我們就一起死吧。”
可最後死的是她,我隻是擦破了一塊皮,她的血從下麵流出來,也從嘴裏流出來。她撞破了肝髒,在這遠離城市的鄉下派直升飛機來救也來不及,隻來得及跟我作臨終告別。當時我們流的那個淚啊,那個哭啊,就不說了,就說說話吧。
她說:“我真該死,沒把孩子給你留下來。”
我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跟你一起死。”
她說:“你不能死,你死了連給我上墳的人都沒有,我的親人都死了。”
我說什麼呢?我就是哭,像傻子一樣哭,看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抱著她越來越輕的身子。她十幾斤體重——也許是幾十斤——就在幾分鍾內鑽進了草地,化作了泥土,而我隻能像傻子一樣哭,他媽的,我們的命真苦啊!
她真是個苦命人,卻總給人好命,給我好命,如果當初沒有她勸我去跟工頭低頭道歉認錯,我可能早凍死在巴塞羅那的大街上;如果當時沒有她苦苦勸我活下來,我可能就會就地挖個坑,把她抱進去,然後抱著她等死。愛人和孩子都沒了,我還活什麼活,活不就是受罪嘛。可是她說,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對我說:
“記住,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如果你死了,我在陰間是不會嫁給你的。記得當初你向我求婚時是怎麼說的?世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了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她把“你”又改掉,改回原樣,然後告訴我,這是一個著名作家說的,叫羅曼·羅蘭,她看過他兩本書,抄下了他一本子話,其中就有這句話。她說:“你要替我記住這句話,我要不遇到它,你也一定遇不到我,死幾回都不夠。”
我知道她說的意思,就是這句話給她勇氣,讓她一直含著屈辱和仇恨活著,並對生活依然充滿向往,單槍匹馬去闖生意,創生活。她對我說過,如果待在廠裏她一輩子都擺不脫龍頭的糾纏,即使糾纏脫了陰影也散不了,她必須去掙錢,用錢做翅膀遠走高飛。這些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是生活為什麼對她這麼無情,多好的一個人啊,命為什麼這麼苦?
那天夜裏,在上校的玩具間,我輾轉反側,像一頭吃撐了的牛,不停地反芻著林阿姨和自己的過去,反芻著作家的那句話。其實那張報紙上根本沒那句話,是她要送我這句話,用報紙的名義說,可以增加它的權威性,反正我也不懂西語。真的,我前妻真的是個好人,就是命苦,像上校。
九四
父親和我長時間的談話屈指可數,他一輩子對我說話最多的就是那次: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回家,在上校人去樓空的家門前那次。那次談話的中心是上校,我問他談;談完上校後談我,他問我談,談我在國外二十二年的辛酸苦辣,當中自然談到我前妻,談到那次車禍的生死離別。
聽了這情況,父親眼睛倏地發亮,沒有悲傷,隻有僥幸的欣然,對我說:
“難怪你能活著回來,是她替你死了。”
我想說,是我替她在活,但話到嘴邊被我咬住,不想說。父親的冷漠和自私讓我覺得對不起前妻,而我寧可對不起自己也不願對不起她,她是藏在我心中最深的痛,也是愛,我不許父親在她麵前失禮,給我丟臉。
多年後,我掙了錢,我把前妻的遺骸帶回國,想和我爺爺、母親他們幾位親人安葬在一起,也是將來和我葬在一起的想法。故土是熱的,她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國外,太淒冷了,讓我心疼。那是二〇〇〇年,大熱天——我專門挑選大熱天,就是要她忘掉冷——父親聞訊後居然冒著耄耋之年隨時可能死在山上之險,上山阻止我,堅決不準,我怎麼勸說都不行,乃至以死相脅,把我氣得要死。父親反對的理由是:她是我家的救星福星,我以前能躲過死劫是因為她替我死了,我後來順風順水掙了錢,是她在陰間護著我。
我說:“正因為這樣我們要善待她,把她當親人待。”
父親說:“死鬼比活人講道義,我們家在村裏作的孽太多,這墳山上的陰鬼都在詛咒我們,你把她葬在這裏等於送進狼窩,害她。你害了她,就沒人保佑你了,也等於是害自己。”
父親已經被家裏接二連三的災難嚇破膽,變得神神叨叨,入了魔,我有一千個理由和懇求都說服不了他。好在後來我總算在杭州南山公墓裏找到她父母的墓碑,跟她父母葬在一起也是個好的選擇。但她父母死去三十多年,四周都是別人的墓,要緊挨在一起完全不可能。最後我把整個墓地轉個遍,尋到一個墓位,可以跟她父母遙遙相望,我想這應該是她樂意的。而且,我索性把她旁邊兩個墓位也買下,留著以後給我和現在的妻子用。我們仨葬在一起,可以用西語說悄悄話,這邊人誰都聽不懂。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安排,隻是這意味著我也成倒插門女婿了。看來這就是我們兄弟的命,不是死在村裏就得離開村裏,正應了父親的魔道。
說是遺骸,其實隻是屍體火化殘存的幾片骨渣。現在火化設備好,屍體都燒成灰,那時做不到,會遺一些碎骨殘片。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偌大的墓地靜得可以聽到烈日燒地的聲音,嘶嘶騰騰地冒著熱氣。四周都是死者陰人,隻有我一個大活陽人,整個過程:鏟土,挖穴,填土,鋪礫,立碑,焚香,一切我都親自動手,忙了我兩個多小時。遺骸曆經二十多年的地下腐爛,與泥土木屑難分難解,早已不成樣,但我在撫摸它們時仿佛依然感受到自己的體溫,辛酸的往事在我心裏翻江倒海。我曾有三年時間一直隨身攜帶著前妻的骨灰。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我為什麼不給它入土?因為沒錢,又不想隨便處置它。
我們把鋪子從巴塞羅那遷到馬德裏,已花光所有積蓄,到馬德裏又沒掙到錢,一直做著青黃不接的生意,過著青黃不接的生活。生意是靠妻子撐著的,她去世後,我一個人開不了鋪子,租不起房子,隻好都退掉,過流浪漢的生活,露宿街頭,靠垃圾堆裏的過期食物填飽肚子。經常跟垃圾堆打交道,後來我也從垃圾堆裏發現掙錢的門道。國外的垃圾堆尤其是富人區的垃圾桶裏,經常有一些在窮人眼裏值錢的東西,春夏秋冬的衣帽鞋襪,廚房裏的鍋碗餐具,甚至連收音機、唱片、唱機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