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富人區必有窮人區,而且窮人總比富人多。
報紙上說,窮人區是大海灣,漫無邊際,富人區是小湖泊,一小時可以繞一圈。多年在窮富區間穿梭往來的經驗告訴我,這不是誇張的說法,而是很形象貼切。不論春花秋月,白天黑夜,我都隨身帶著妻子的骨灰,她比任何一個活人都安慰我,給我活下去的力量。我從垃圾裏找吃找錢,等待有一天可以湊夠錢,給她買一塊像樣的墓碑,葬一個像樣的墓地。今天我可以給所有親人買一塊大墓地,可那時一塊小小墓碑對我來說比馬德裏的太陽門廣場還要貴,等三年都湊不夠錢,倒等到一個願意幫我湊夠錢的人。
有一天,我照例在街頭溜達,目光是不會看人的,隻看路邊的垃圾和垃圾桶。突然,有人叫我,聲音像穿越了千山萬水,從遙遠的中國傳來,而且有一種蜜糖的甜香味。這太稀奇了,我已經有實足三年,隻跟女人說話,卻不見哪個女人跟我說過話,更不要說叫我的名字。我說話的女人是不會說話的妻子,她一直待在我時刻不離身的挎包裏,裏麵用三層纖維紙包著,外麵裹一層雨衣布,保證不會飛出一粒灰,不會被雨水淋濕。我以為是幻覺,聲音卻又響起,而且離我更近。
循聲看去,我看到一個個頭矮小的姑娘——對了,那也是夏天,天正好在下小雨,她穿得少,打著傘,看上去更矮小,像個中學生,走路一蹦一蹦的。我認不出她來。那些年我眼裏隻有垃圾,沒有人,更沒有女人。她對我報名字,我還是想不起。長年跟垃圾相處,把我處得也像垃圾一樣沒用了,所謂近墨者黑嘛。直到她說起我妻子名字,說起已經被我退掉的鋪子,我才想起她。她是青田人,算是我們浙江老鄉,鋪子開著時她時常來買油條,便認識我們夫妻倆。那時我們不知道她的來曆,隻是看她走路的樣子,有一點跛,不明顯,但還是看得出來。
後來我知道,她父母是最早到西班牙的老一代華人,她出生在這裏,幼時得過小兒麻痹症,家裏窮,沒得到及時治療,用她自己的話說:上帝把她的左腿借去了一寸,卻賴皮不還她。她似乎很懷念我們的油條,跟我攀談起來。老天幫忙,雨轉眼間下大了,她把一半傘位讓給我,拉近了我們距離。雨水淋濕了她一隻衣袖,我的遭遇淋濕了她一顆同情心。她答應給我找份工作。馬德裏的華人比巴塞羅那多,在城南USERA一帶甚至有一個相對集中的華人生活區,她在這兒土生土長,熟悉情況,有些門路,有信心給我找份工作。她說,至少比你現在撿垃圾好。我拍拍挎包說,沒人會要一個隨身帶著妻子骨灰的窮光蛋的,華人是最講迷信的,這多晦氣。然後說到安葬——我還沒有攢夠安葬費。她問我差多少,我說大概多少。
她說:“我借你。”沒猶豫的。
我說:“算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
她說:“你有了工作很快就可以還的。”
後來也不需要還了,因為她成了我妻子,我現在的妻子。我當然問過他,為什麼願意嫁給一個“垃佬”——中國人叫拾荒匠,倒是很文氣的稱呼,比垃佬好聽。她說一個可以把妻子骨灰隨身帶三年的人,一定是個好丈夫。說到底,還是前妻給我暗暗鋪的路。這路一直走到今天,並且越走越好,好得比做夢還好,好得讓那些垃圾都不可思議,它們居然有那麼大本領,可以讓一個窮光蛋發家致富,開三家公司。
報紙上說,當今的中國是最有“錢途”的時代,任何人都可以掙到錢。看到這句話時我心裏嘿嘿笑,想它是不是就在說我呢?雖然因為生活需要,我已加入西班牙籍,但我心裏從不認為自己是那邊人,如果中國政策允許,我會在第一時間放棄新國籍,恢複老國籍,甚至是村籍。
九五
現在是北京時間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
現在我們村被命名為曆史文化古村,政府投幾個億關停了大源溪兩岸的所有造紙和冶煉廠,溪水又幹淨得可以洗澡,成群的柳條魚在黃昏時翻出銀亮的肚皮,讓我想起小時候用鐵絲抽魚的情景;山上的天坑石塘裏種滿爬牆虎、淩霄等爬藤植物,遠看和綠色的山體連成一片,不像以前是一塊疤。對我們村,政府又投幾千萬進行改造,把我們老祠堂修葺一新,把水泥路又改回原先的石板和鵝卵石路,把包括我們家的所有老房子修的修、補的補,統一作仿古修繕,看上去真有古村落的樣貌。
大多數人家都在溪對岸,前山腳下,造起新房,老村子成了一個旅遊景點,每個周末都開來旅遊大巴,帶千裏萬裏遠的客人來觀光,吃土菜,喝米酒;春天看竹筍尖尖破土而出;夏天進山打野豬——有人專門養的野豬;秋天摘野山柿野山棗——對不起,要稱斤付錢的;隻有冬天村子是安靜的,還給本村人。
全村最氣派的房子是野路子的,他把小吃店開進杭州城裏,開成大飯館,用他自己的話說:日進鬥金。可能吹點牛,但錢絕對沒少賺,這從他房子的氣派上可以看出來。他把以前我們學校的地盤全部買下,把教室、食堂、柴屋(關過上校的屋子)、廁所統統拆光,按照美國人的圖紙,造起一棟帶桑拿房的洋樓,接待過幾任鎮長書記,也經常接待我。我做成生意後,經常回家,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他家。每次去他家,對我做生意都是有形的激勵、無聲的鞭笞。
我的生意說起來難聽,買賣垃圾。這是我老本行,但今非昔比,以前我的垃圾是撿的,賣給窮人,現在我的垃圾是買的,賣給富人:造紙、冶煉、服裝等廠的老板。我便宜買,不便宜賣,中間差價一大半開銷掉:車船運費、人工工資、場地租金等,一小半進我口袋,一次掙得並不多,但細水長流就可觀了。人生如戲,每一出戲都明裏暗地連好的,如果我沒有三年流浪漢的垃圾生活,就不可能有後來的垃圾生意;曾經垃圾讓我丟盡臉麵,如今垃圾加倍地償還我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