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回應之地,即是絕境(2 / 2)

按照心理學的理論,孩子要跟媽媽長到三歲,而且媽媽的愛要有質量,如此就可以形成基本的安全感。雖然我媽媽的養育方式也有很多問題,而且她有嚴重的抑鬱症,但至少,我形成了基本的安全感。

其實,老人不給年輕父母帶孩子的事,在村裏多著呢,但隻有我媽媽決定留在家裏帶我,她的說法是,受不了孩子哭。

那麼,其他父母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把剛生下來的孩子放在炕上,在炕邊做一些防護,防止孩子從炕上掉下來,就可以了,然後去地裏幹活。

如此,就有了一個慣常性的笑話:有一天從地裏幹活回來了,突然發現自己孩子會在炕上走路了,於是父母一邊驚訝一邊到處笑著宣揚:我們家孩子自己會走路了。

但是,對孩子來講,這是極其可怕的經曆。我通過谘詢發現,如果身邊沒有人陪著,那意味著,他時刻都處於絕望中,甚至,他時刻都是在和恐懼打交道。

用理性的話來說,即精神分析的一句名言:無回應之處,就是絕境。

我想,殺死畢節那一家四個孩子的,就是這種絕境吧。雖然老師和社會對他們有回應,但那是無法替代父母的。母親消失了,父親電話也打不通,假如他們心中從嬰兒期就一直活在這種絕境中,他們現在已經受夠了。

為什麼要讓孩子處於這種絕境中?為什麼必須去打工?

我想,比貧窮更重要的原因是:可能每個地方都有這樣一種主流思維——掙錢勝於帶孩子,麵子勝於家庭溫暖。

對於貧窮,我有深刻記憶。我家五口人,隻有爸爸一個壯勞力,媽媽隻是偶爾去地裏幹活(我長大後就不一樣了),還要將口糧和分紅給爺爺奶奶一部分,而且我和哥哥都一直在讀書,哥哥讀到高中,我則一路讀到研究生。那真是一直生活在貧窮中。我們那兒的農村不算窮,但我家的條件,在村裏是屬於中下的。

貧窮的最重要標記,是吃不飽,是挨餓。這一點我好一些,但哥哥姐姐都有過挨餓的經曆。而哥哥之所以高中沒讀完,是因為家裏缺錢,他在學校裏吃不飽。

最窮的時候,家裏連買火柴的錢都沒了。那是媽媽唯一一次對我發脾氣——其實也就批評了我一句,因為我在抽屜裏找到一點錢,去買了作業本,那是家裏僅有的一點錢。

此外的記憶是,每年春節前,鎮裏有持續七天的廟會,一次媽媽給了我兩毛錢去廟會玩,而遇到的小夥伴,他們至少都是帶一塊多錢,多數是兩塊以上。這讓我有一點屈辱感,但也隻是一點點,我基本沒在意。

雖然在這樣貧窮的家庭長大,但我並沒有因此而自卑。讀大學時,我是全班36人中唯一一個父母都是農村戶口的,於是每次助學金都有我的份。但我花錢不算節儉的,於是有同學對我有意見,我就反駁說:你們誰家是雙農村戶口的?他們就不說什麼了。

我在北京的一個朋友也對我說: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因為自己是農村來的而有一點點自卑?

學了心理學,我明白,真正自信的基礎,是愛;而自卑的基礎,是愛的匱乏。雖然條件不好也可能導致一定程度的自卑,但這遠不如愛的匱乏危害大。

愛是無形無質的東西,相對於它,我們很多人更在乎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

我們的工作是非常忙碌的,農村裏的壯勞力出來打工,城市裏的年輕父母忙著上班,億萬富豪們也多在拚命,但是,我們真的要去思考一下: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什麼?

我常有這樣的想象——或許,許多人都是孤島一般,隻能用腦袋和語言與別人建立一些可憐的鏈接,而感覺和情感,或者簡單說是心,是關閉著的。每座孤島,都是在嚴重缺乏回應的家庭中長大。等我們做了父母,又將“無回應之地的絕境”,傳給了自己的孩子。

大人一旦關上了心,就可以像沒事人一樣活著,將生命延續下去。但孩子,他們的心還沒有關上,無回應之地的絕境,或許直接會殺死他們。

我再次說,畢節這四個孩子,他們不是死於貧窮,他們更有可能是死在無回應之地的絕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