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愛共詠亭前合歡樹(2 / 2)

衰楊霜遍灞陵橋。何物似前朝?夜來明月,依然相照,還認楚宮腰。

金尊半拚琵琶恨,舊譜為誰調?翡翠樓前,胭脂井畔,魂與落花飄。

——《少年遊·有感》

此詞也是一首抒發亡國之悲的篇什。陳維崧在《婦人集》中稱其首兩句“纏綿辛苦”;陳廷焯則選此詞入《詞則·大雅集》中,評為“感慨蒼涼”。

明亡於清,南宋亡於元,都亡於少數民族的入侵。元軍攻破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後,曾擄後妃北去;當時為宮中昭儀的王清惠於北去途中寫了一首《滿江紅》詞,一時廣為傳播,一些抗元誌士如文天祥、鄧剡等都有和詞,而徐燦在明亡後也寫有一首《滿江紅·和王昭儀韻》:

一種姚黃,禁雨後、香寒口(原宇缺)色。誰信是、露珠泡影,暫凝瑤闕?雙淚不知笳鼓夢,幾番流到君王側。歎狂風,一霎剪鴛鴦,驚魂歇。

身自在,心先滅。也曾向,天公說。看南枝杜宇,隻啼清血。世事不須論覆雨,閑身且共今宵月。便姬娥、也有片時愁,圓還缺。

和王清惠詞這件事本身已說明了詞人的意向和感情,顯然是借南宋的滅亡和王清惠的遭遇來寄寓自身的易代之哀、流離之痛。上片詞似影射其在北京的那段生活已成“露珠泡影”,笳鼓聲中,狂風起處,鴛鴦好夢已被驚破。下片詞中“身自在,心先滅”及“看南枝杜宇,隻啼清血”諸語所表達的哀痛,其分量是十分沉重的,而最後幾句則以無可奈何的心情故作淡漠之語。

徐燦還有一首表達其興亡之感的名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宛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

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山河,月痕休到深深處。

——《踏莎行·初春》

此詞與前麵所舉《青玉案·吊古》諸作,均寫於朱爾邁所雲的“逮滄桑後,流離患難,匿影荒村,或寄身他縣”期間。詞以《初春》為題,起調“芳草才芽,梨花未雨”兩句,寫的正是初春景象,下麵“春魂已作天涯絮”一句,卻分明是晚春之事。前者乃客觀描述,後者當屬主觀感受;而此一詞境的轉換,則是王國維《人間詞話》所雲,詞人“以我觀物”,使物“著我之色彩”,從而出現了主觀與客觀的背離和差異。此時,外界的季節雖是初春,而在經曆了國亡家破巨大變故的徐燦心目中,一片春魂已化為晚春飛絮之飄蕩無主了。就人事而言,“天涯絮”這一意象,固可令人生發多重聯想,既可像喻弘光朝覆滅當年唐王朱聿鍵、魯王朱以海等先後在福州、紹興等地建立的流亡政權,也可像喻當時詞人避難他鄉的流離生涯。徐燦另在一首《永遇樂·舟中感舊》詞中也有“人生飛絮”之語,這是她在明亡後不時流露的一種交織著身世感與亡國恨的飄蕩無主的心態。此詞過片“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兩句,就是進一步抒寫與此心態相伴隨的“國亡家破欲何之”的迷惘與悲慨。而拙政園詞之多悲咽跌宕的唱歎之音,正因似此深厚而沉痛的詞情之積於中而發於外。再從此詞下片後三句,並聯係上片第三句看,還可見拙政園詞在抒發此類詞情時,往往多出以比興托喻之語,多運用化情為景、移情於物的表達方式,以顯示詞的含蘊空靈的特美。其緊承“故國”兩句的“夕陽”一句,就是把那國破家亡、容身無地的迷惘悲慨之情融入眼前的江上之景。這一句,境界壯美,托意無窮;其隨江流而去的,豈止一片蒼茫的夕陽,也是一頁沉重的曆史,其中有個人悲歡在,也有國家興亡在。結拍“碧雲”兩句,則以詞人之眼觀物,以詞人之心感物,既怨碧雲之不知人事已非,猶重重疊疊籠罩在明亡後的山河之上,又深願月痕有情,休運行到碧雲深處去照臨那忍垢蒙羞的山河。前舉《青玉案》詞中的“煙水”句、《少年遊》詞中的“明月”句以及下文將介述的《永遇樂》詞中的“西山”句,等等,在運思和寫法方麵,也都與此“碧雲”兩句相似。譚獻在《篋中詞》卷五中評此詞雲:“興亡之感,相國愧之。”後句指陳之遴在清兵侵占江南後不久即降清一事而言。此詞或寫於陳之遴已降清後。詞的前、後兩結:“金衣飛上櫻桃樹”句,似含對陳之遴另棲別枝的諷諭;“月痕休到深深處”句,似為對陳之遴重去北京的勸阻。總之,徐燦的拙政園詩詞中,對陳之遴之仕清是時有微辭的。